第105章 庄园(1/2)

五月十五的月亮圆得过分,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悬在天心,将清冷的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杭州城外的山峦在月光下化作一片连绵的墨色剪影,唯有山间偶尔闪过的磷火,幽绿幽绿的,像无数只窥视人间的眼睛。

白莲庄园隐在凤凰山南麓的竹林深处。

从官道岔出去的小径早已荒废,石板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凝着夜露,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竹林很密,竹子是江南特有的毛竹,粗如碗口,竹节处长着暗褐色的斑纹,在月光下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夜风吹过时,整片竹林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竹叶摩擦的声音层层叠叠,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仿佛这片竹林自己会呼吸。

苏绣棠伏在竹林边缘的阴影里,墨色夜行衣浸过特制的药汁,布料在月光下几乎不反光,与竹林深处的黑暗融为一体。她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在黑暗里微微收缩,像猫一样适应着微弱的光线。腰间佩着解毒香囊,香囊里装着七种药材混合的粉末,散发出一种清苦微辛的气味,能解百毒,也能驱避蛇虫。

庄园就在竹林尽头。

白墙黑瓦,三进院落,看起来就像江南随处可见的富户别院。院墙高约一丈五,青砖垒成,墙头覆着黑瓦,瓦当雕刻着莲花图案——这倒是与寻常人家不同,寻常瓦当多雕福寿纹或兽面纹,雕莲花的少见。墙根生着厚厚的青苔,苔藓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暗绿色,一直蔓延到墙脚的石基上。

但苏绣棠看的是别的东西。

墙头每隔五步就有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凸起处瓦片排列的方式与别处略有不同——那是暗哨的窥孔。院墙四角各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树冠如盖,枝叶在月光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阴影里有极细微的反光一闪而过,是弩箭箭簇偶尔擦过月光。更远处,庄园正门那对石狮子底座下,石板缝隙里嵌着几片暗褐色的陶片,陶片边缘锋利,上面沾着干涸的暗红色——那是血迹,而且是新鲜的血迹。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白气在夜风里迅速消散。然后她动了,像一道影子滑入竹林深处。

不是走地面,而是走竹梢。

她的手指扣住竹竿,身体轻盈地向上攀爬,动作流畅得像练习过千百次。竹子在她脚下微微弯曲,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很快被竹林的沙沙声淹没。爬到竹梢,她看准下一株竹子的位置,纵身跃起,夜行衣在空中展开,像一只巨大的夜鸟,悄无声息地落在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梢上。

如此反复,她在竹林上空穿行,脚下是沙沙作响的竹海,头顶是冰冷的圆月。风很大,吹得竹梢剧烈摇晃,她的身体也随之起伏,可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踩在竹节最坚实处,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半柱香后,她来到了庄园后墙外。

这里没有暗哨——至少墙头没有。但墙根下有一道水渠,宽约三尺,深约两尺,渠水是活水,从山上引下来的溪流,水流缓慢,水面浮着枯叶和藻类,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水渠连接着庄园内的排水系统,渠口用铁栅栏封着,栅栏每根铁条都有拇指粗细,锈迹斑斑。

苏绣棠滑下竹梢,落在水渠旁的阴影里。她蹲下身,手指探入水中。水很凉,带着山泉特有的清冽,可仔细闻,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不是鱼腥,是血与水混合后那种淡淡的铁锈味。

她沿着水渠向上游走了十余步,在一处转弯的地方停下。这里的渠岸用青石砌成,石缝里长着水草,水草很密,几乎垂到水面。她拨开水草,露出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那是当年砌渠时留下的施工孔,后来被水草掩盖,孔洞不大,仅容一人侧身挤过。

她侧身挤入孔洞。石壁粗糙,擦过夜行衣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孔洞很深,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潮湿混浊,有浓重的霉味和淤泥腐烂的酸臭。她摸索着向前,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好几次险些滑倒,都被她用手撑住石壁稳住身形。

走了约莫二十丈,前方出现微光。

那是从铁栅栏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栅栏后面就是庄园内部,能看到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种着花木,影影绰绰的,在月光下像一群静默的鬼影。

栅栏锁着,锁是铜锁,锁面刻着莲花纹。苏绣棠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发簪,簪尖很细,探入锁孔,轻轻拨动。铜锁内部机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三声之后,锁舌弹开。

她推开栅栏,栅栏轴锈蚀得厉害,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立刻伏低身体,贴在渠岸边,屏住呼吸。

没有动静。

只有风吹过花木的沙沙声,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三更天了。

她翻身上岸,滚入小径旁的灌木丛。灌木是冬青,叶子厚实,在月光下泛着墨绿的光泽。她伏在灌木后,仔细倾听。

庄园里安静得诡异。

三进院落,少说也该有几十个仆役,可此刻除了风声,听不见任何人声,甚至连狗吠都没有。正屋的窗户漆黑一片,没有点灯,厢房也是。只有后院深处,隐约有灯光透出,那光很微弱,橘黄色的,在夜色里像一点鬼火。

苏绣棠沿着小径的阴影向前移动。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夜行衣的布料摩擦着冬青叶子,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穿过第二进院落时,她忽然停住。

空气中飘来一股气味。很淡,混在夜风里几乎难以察觉,可她还是闻到了——是檀香,但又不太像,檀香里混着一股奇异的甜腻,像腐败的桂花混着蜂蜜,甜得发腻,甜得让人作呕。

气味是从后院传来的。

她绕过正屋,从西侧的游廊穿过去。游廊的柱子漆成朱红色,漆面在月光下暗淡无光,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木材的原色。廊下挂着一排灯笼,灯笼没有点亮,在风里轻轻摇晃,纸糊的灯罩上绘着莲花图案,莲花的花心用金粉点缀,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无数只眼睛。

后院比前院开阔得多。

正中是一个池塘,池塘不大,水色深黑,水面浮着几片枯荷的残叶,叶子边缘卷曲发黄,像溺死者的手指。池塘边立着一座假山,假山是用太湖石堆砌的,石头上布满孔洞,孔洞里生着暗绿色的苔藓。假山旁有一口井,井台是青石凿成,井沿被磨得光滑,反射着冷白的月光。

那诡异的甜香就是从井里飘出来的。

苏绣棠走到井边,俯身向下看。井很深,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张巨口。井壁湿滑,长着厚厚的青苔,井底隐约有微光透出,不是月光,是灯火的光,橘黄色的,在水面摇晃。

井里有密室。

她沿着井壁向下攀爬。井壁的青苔滑腻异常,好几次险些脱手,全凭指尖死死抠进砖缝才稳住身形。越往下,那甜腻的气味越浓,浓得几乎化不开,像实质的雾气缠绕在鼻端,让人头晕目眩。她咬破舌尖,刺痛和血腥味让神智清醒了几分。

向下爬了约莫三丈,井壁上出现一道暗门。

门是铁铸的,门面光滑,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只在正中有个莲花形状的凹槽。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从莲花巷宅子密室里找到的那枚铜哨,哨身刻着莲花纹。她将铜哨按入凹槽,严丝合缝。

铁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石阶很陡,两侧墙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油灯,灯焰跳动着,将人影投在墙上,拉得扭曲变形。甜腻的气味从石阶深处涌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苏绣棠掩住口鼻,向下走去。

石阶很长,走了约莫百级才到底。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高约三丈,长宽皆超过二十丈,四壁都是青砖垒成,砖缝里渗出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像一层细密的汗。空间正中是一座石台,石台呈莲花形状,台面刻着繁复的符文,符文用朱砂填色,在灯光下红得刺目。

石台周围跪着数十人。

他们都穿着白袍,袍子宽大,罩住全身,头上戴着兜帽,遮住了面容。每个人都俯首帖耳,额头抵着地面,姿势虔诚得近乎卑微。石台上站着一个人,也穿着白袍,但袍子的布料明显更考究,袖口和衣襟用金线绣着莲花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那人脸上戴着白玉面具,面具雕成莲花形状,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面具后闪着狂热的光。

“真主将至!”戴面具的人开口,声音经过面具的共鸣变得低沉而诡异,在地下空间里回荡,“九龙璧现,天下归莲!”

“天下归莲!天下归莲!”跪着的人们齐声应和,声音整齐划一,在地下空间里激起回音,震得人耳膜发疼。

苏绣棠伏在石阶尽头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她的目光扫过地下空间,除了石台和这些白袍人,空间两侧还有数道铁门,门都关着,门上挂着铜锁。最深处那道铁门旁,有两个白袍人持刀守卫,刀身映着灯光,泛着幽蓝的光泽——那是淬了毒的刀。

她的目光在那道铁门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向后退去。

不是退缩,是绕路。

她退回石阶,向上爬了十余级,在墙壁上摸索。青砖很凉,触手湿润,砖缝里长着薄薄的白色菌类。她的指尖在一块砖上停住——这块砖的温度比周围的略高。

她用力按下,砖块向内凹陷,旁边的墙面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缝隙里黑黢黢的,有冷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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