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朝霁(2/2)
侯府的老管家推门进来,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灰色长衫的下摆熨得平整。他手中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几碗刚沏好的茶,茶汤碧绿,热气袅袅升起,带着龙井特有的栗香。
“老爷吩咐,请各位用些茶点。”老管家将茶碗一一放在案几上,声音平稳,“厨房备了蟹黄包、枣泥酥,稍后就送来。”
谢知遥端起茶碗,碗壁温热,透过白瓷传递到掌心。他抿了一口,茶汤微烫,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蔓延开,驱散了连日在刑部大牢沾染的阴寒之气。
众人围坐用茶点时,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三皇子。他已换了常服,杏黄的袍子换成了一件月白色的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条简单的丝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幞头,打扮得像个寻常的世家公子。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还有眼底深处的忧思,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了许多。
“殿下。”众人起身。
三皇子摆摆手,径直走到长案前,目光在那幅舆图上停留片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递给苏绣棠。
“今早刚到的,从杭州八百里加急送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重,“白莲组织在杭州的活动,三日前突然加剧。他们在暗中收购药材——不是寻常药材,是炼制‘朱颜改’和‘冰魄砂’所需的那几味主药。收购量很大,足以配制上千人的用量。”
苏绣棠展开密函。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薄而坚韧,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除了药材收购,还提到杭州织造衙门有三艘官船,近日频繁出入钱塘江口,船上装载的货物与报备的不符。更让人心惊的是,其中一艘船的船老大,左手手背上有一块胎记——探子远远看见,形状像半朵莲花。
“半朵莲花...”谢知遥放下茶碗,碗底与案几碰撞发出轻响,“秋月说,她看见萧贵妃手腕上有半个红莲印子。对上了。”
三皇子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五月榴花红似火,一簇簇挤在枝头,在日光下艳得刺目。他的背影在窗前显得单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父皇今日在朝上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先斩后奏,节制军政——这是把江南的安危,乃至半壁江山的稳定,都托付给你们了。”
他转过身,目光从苏绣棠脸上移到谢知遥脸上,又扫过阿青和云织:“萧贵妃虽死,可她背后的白莲组织还在。他们在江南经营多年,渗透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盐道、织造、漕运...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命脉,可能都有他们的人。”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此去江南,凶险万分。你们要查的不仅是一个秘密组织,更是可能动摇国本的毒瘤。但正因如此,才非去不可。”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画眉的啼叫声,一声接一声,清脆而执着。
日头渐渐西斜,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板上,与舆图上那些朱砂圈出的红点叠在一起,像某种无声的宣示。
那夜月华极好。
定北侯府的庭院里,一株老桂花树洒下满地的碎银。虽然未到花期,可枝叶在月光里舒展着,投下的影子疏疏落落,风过时轻轻摇曳,像水底摇曳的水草。
谢知遥找到苏绣棠时,她正站在桂花树下,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她绯色官服上,那红色在夜色里沉淀成一种暗沉的绛紫,唯有胸前孔雀补子的金线,还在反射着细碎的微光。她已卸了官帽,长发松松绾了个髻,用一根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并肩站着,一同望着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夜风很凉,带着庭院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远处厨房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枣泥酥的甜香。
许久,谢知遥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玉质温润如凝脂,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莹白光泽。玉佩雕成双鱼衔环的形状,两条鱼的鱼尾交缠,环中空,可穿绳佩戴。玉的背面刻着两个字,笔画古拙,是谢家的家徽。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她临终前交给我,说将来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就以此相赠。”
他将玉佩放在苏绣棠掌心。玉是暖的,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润,像握住了一捧月光。
苏绣棠低头看着掌中的玉佩,指尖抚过那两条交缠的鱼,鱼鳞的纹路刻得极细,在月光下一道道清晰可见。她没说话,只是握紧了玉佩,玉的边缘硌在掌心,微微的疼,却真实得让人心安。
“此去江南,不知几时能归。”谢知遥望着她,月光在他眼里映出两个小小的、明亮的影子,“待归来时,我便向陛下请旨,求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定下的事实。可每个字都沉甸甸的,沉得让苏绣棠觉得手中那枚玉佩,忽然重了许多。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月光,也盛满了她的倒影。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可谢知遥听见了,他眼底的光亮了一下,像有星子划过夜空。
就在这时,庭院月门处传来脚步声。
三皇子去而复返,这回脸上带着明显的急色。他快步走到两人面前,甚至顾不上礼节,压低声音道:“刚得的消息——白莲组织在找一件东西,前朝的至宝,九龙璧。”
月光似乎暗了一瞬。
“九龙璧...”苏绣棠重复这三个字,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永昌三年,赵贵妃曾以祈福为名,从内库请出此物,后来称不慎损毁,赔了十万两银子了事。”
“不是损毁。”三皇子的声音更低了,“是先帝暗中追查,赵贵妃怕暴露,将真璧藏匿,用赝品顶替。真璧下落不明已有十二年。而根据密报,白莲组织寻找此物,是因为璧上刻着前朝皇室的血脉密纹——据说,只有真正的‘真主’,才能让璧上的九条龙全部亮起。”
夜风忽然大了,吹得桂花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地上的碎银乱晃,像一池被搅乱的春水。
谢知遥握住腰间的剑柄,剑柄上缠着的鲨鱼皮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所以他们找的不是普通傀儡,是有前朝皇室血脉的‘真主’。”
“是。”三皇子点头,“而九龙璧,就是验证‘真主’身份的关键。”
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像某种古老的图腾。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苏绣棠将玉佩收进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放好。玉的暖意透过衣料传递到皮肤,像一个小小的、坚定的火种。
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江南,是白莲渡,是隐藏了太多秘密的烟雨之地。月光照不尽那么远,夜色浓稠如墨,将前路完全吞没。
可她知道,天总会亮的。
就像此刻掌心的暖意,就像怀中玉佩的重量,就像身边这个人稳稳的呼吸——有些东西,黑夜里也能看得分明。
庭院的角落里,一只蟋蟀开始鸣叫,声音清脆而执着,一声接一声,像是在为这个漫长的夜晚计数,也像是在催促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