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清秽(2/2)

同一时辰,萧府。

这座曾经车马盈门的府邸如今一片死寂。朱漆大门贴着刑部的封条,封条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可狮身上已落了灰尘,眼角处甚至结了蛛网,细细的丝线在风里飘摇。

谢知遥站在府内书房中。

书房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书架倒了一半,书籍散落满地,有些被撕破了,纸页凌乱地铺在青砖上,像一地死去的蝶。书案被掀翻,砚台摔碎了,墨汁泼了一地,已干成一大片污黑的痕迹。博古架上的瓷器碎了大半,瓷片混在书页里,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踩过那些碎瓷,走到西墙的书架前。这架书架还立着,但上面的书已经被搜查的侍卫搬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格子。谢知遥的手按在书架侧面,指尖顺着木纹缓缓移动,从顶格摸到底格,再横着摸过每一道横梁。

木纹很细,漆面光滑,触手微凉。他的指尖在第三格横梁的右侧停住了——那里的木纹有一道极细微的断裂,不仔细摸根本察觉不到。他用力按下去。

咔。

一声轻响,书架侧面弹开一道三指宽的缝隙。缝隙里是空的,没有暗格,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用蜡封着,贴在缝隙深处的木板上。

谢知遥用匕首尖小心地挑出纸片。纸片只有巴掌大,对折再对折,折得极整齐。他拆开蜡封,展开纸片——上面没有字,只画着一幅简图。

图很粗糙,像是随手画的。一条弯曲的线代表河流,几个方块代表城池,河流旁标注着三个字:白莲渡。其中一个城池旁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莲花下方点了三个点。

“江南...”谢知遥低声自语,将纸片收入怀中。

他转身走出书房,穿过凋零的花园。园中那株老梅树还在,只是花期已过,满树绿叶在午后的风里沙沙作响。树下石凳上落了几片枯叶,叶边卷曲,颜色焦黄。

一名亲兵匆匆从月门进来,单膝跪下:“将军,三皇子在府外等候。”

谢知遥快步走向府门。

三皇子没有坐轿,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站在府门对面的街角树荫下。他穿着杏黄常服,腰间束着玉带,可玉带的扣子松了一颗,衣襟也有些不整,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一圈淡青,嘴唇干得起了皮。

见到谢知遥,他快步迎上来,压低声音:“朝上出事了。”

“何事?”

“有三个官员,昨夜在家中‘暴病身亡’。”三皇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一个是都察院的御史,两个是户部的主事。死因都说是心悸突发,可仵作验尸后说...三个人死前都受过刑,指甲被拔了,牙齿也少了三颗。”

谢知遥的眼神骤然锐利:“谁做的?”

“不知道。现场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痕迹。”三皇子揉了揉太阳穴,那里青筋在跳动,“但今早朝会上,有几个官员跳出来,说这是有人要灭口,指桑骂槐地暗示...暗示是本皇子排除异己。”

风吹过街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与此刻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们慌了。”谢知遥看着三皇子,“所以要反咬。”

“是。父皇今日没有上朝,说是旧疾复发。”三皇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朝堂上分成两派,一派要求严查到底,另一派说要适可而止,否则会动摇国本。吵了一上午,最后不欢而散。”

他顿了顿,望向萧府紧闭的大门,门上刑部的封条在风里微微飘动。

“苏巡察使那边...审出什么了吗?”

谢知遥从怀中取出那张纸片,递给三皇子。三皇子展开看了,眉头锁得更紧:“白莲渡...这是江南的一个渡口,在杭州府与湖州府交界处,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往来商旅繁杂。”

“萧贵妃每月十五见的‘先生’,手上有白莲刺青。”谢知遥的声音很冷,“萧明远死前念叨‘白莲不灭’。现在这张图又指向白莲渡。”

三皇子的手指捏着纸片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你的意思是...”

“萧贵妃不是终点。”谢知遥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屋瓦,看到千里之外那片烟雨朦胧的土地,“她背后还有人。或者说,她只是某个更大组织摆在明面上的一枚棋子。”

正说着,又一匹快马从街那头疾驰而来。马上是一名锦棠织坊的护卫,他勒马停在府门前,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呈给谢知遥。

谢知遥拆开火漆,抽出信纸。信是苏绣棠写的,字迹工整,可笔锋比平日急,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息。信上只有短短几行:

“秋月供:每月十五子时,御花园荷花池假山暗门,见手背有红莲刺青者。刑部得密册,有‘白莲’代号,末页朱批:‘真主当在江南’。宜速决。”

信末附了一小段解码后的暗语,是从萧府那本密册上破译出来的:“丙辰年腊月,先生报:江南盐引之利,半数已入莲池。织造衙门有三舟,可为莲台。”

谢知遥将信递给三皇子。三皇子看完,脸色彻底白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后的惊怒。他抬起头,望向谢知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涩声道:“盐引...织造...这是要动摇国库根基...”

“不止。”谢知遥将信收回怀中,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莲台’——他们要的不是钱,是能在江南立足的根基。有了盐引,就有了财源;掌控了织造衙门,就有了掩护和运输的通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们要的,是江南。”

风停了。午后的日光斜斜照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边缘模糊。远处小贩的叫卖声不知何时停了,整条街巷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穿过屋檐的细微呜咽,和老树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三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我去稳住朝堂。你们——”他看着谢知遥,“南下。需要多少人手,尽管调。江南各州府的驻军,我会请父皇下旨,准你临时节制。”

谢知遥点头,没有多说,转身走向停在府门侧巷的马车。车夫早已候着,见他过来,掀开车帘。

马车驶离萧府时,谢知遥回头望了一眼。朱漆大门上的封条在风里飘动,像两道苍白的挽联,为这座曾经煊赫的府邸,也为那个从观星台坠落的深紫色身影,做着最后的注脚。

而他知道,这注脚之后,还有更长的篇章要写。

马车转过街角,向南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三皇子还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转身,对身后的侍卫低声道:

“回宫。我要见父皇。”

日光开始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在萧府门前的石阶上,与那两道飘动的封条叠在一起,像某种无声的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