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宫殿(2/2)

赵贵妃的闺名里,正有一个“婉”字。

“表姐妹。”谢知遥直起身,走到舷窗前。窗外是茫茫大海,朝阳已完全跃出水面,将万顷波涛染成碎金,“萧贵妃的母亲出自赵家旁支,与赵贵妃的母亲是亲姐妹。她们自幼一起在赵家长大,情同手足。”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所以我们一直追查错了方向。赵贵妃是摆在明面上的那把刀,握刀的手,一直在萧贵妃那里。”

苏绣棠沉默着将画册收好。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抚过封面的锦缎,那布料因年深日久而变得脆弱,仿佛稍用力就会碎裂。

“十五年前苏家出事时,”她抬起眼,“萧贵妃已在宫中经营了十年。她圣眷正浓,膝下有三皇子,萧家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赵贵妃那时刚失了一个孩子,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需要一场功劳。”谢知遥接话,“一场足够大、足够让赵家重新站稳脚跟的功劳。比如,替圣上铲除一个‘勾结海寇、私贩禁药’的江南富商,缴获足以充盈国库的巨额家产。”

海风从敞开的舷窗灌进来,吹得桌上的密信哗啦作响。

苏绣棠按住信纸,一张张重新整理。她的指尖很凉,触碰到那些泛黄的纸页时,仿佛能感受到十五年前执笔之人的温度——那些隐藏在娟秀字迹下的算计,那些包裹在温情脉脉中的毒刺,那些用血脉亲情织就的罗网。

“月华说,萧贵妃左肩有凤凰胎记。”她轻声道。

谢知遥走到墙角的木箱前,打开箱盖。里面是从雾隐岛密室取出的画像卷轴,他抽出其中一幅,在桌上缓缓展开。

画中女子约莫三十许,身着深紫宫装,头戴九凤衔珠冠,面容端庄秀丽,可眉眼间那股矜贵与疏离几乎要透纸而出。她的坐姿很随意,左手搭在椅扶上,袖口滑落半寸,露出的左肩处,赫然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形状正是一只展翅的凤凰。

画上没有题名,可右下角盖着一枚私印。印文是篆书的“紫凰”二字。

“萧贵妃的私印。”谢知遥的手指按在印文上,“我在宫中见过她批阅宫务的文书,用的就是这方印。”

一切线索在此刻串成了完整的链条。

苏绣棠望着那幅画像,画中女子正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什么,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那是执棋者的眼神,冷静地打量着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包括那些自以为是将帅的卒子。

舱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云织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热汤面。面条是船上厨子刚擀的,汤头用鱼骨熬得奶白,上面撒着切细的葱花,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阴郁。

“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她将碗放在桌上,“阿青的烧退了,月华喝了药又睡下了,脉象稳了不少。”

苏绣棠这才感到胃里空得发疼。她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热汤入喉的温暖顺着食道蔓延开,僵硬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谢知遥在她对面坐下,低头吃面时,额前碎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眉眼间的疲惫。

两人安静地吃着,谁也没说话。舱室里只剩下筷子碰触碗沿的轻微声响,与船身破浪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吃完最后一口面,苏绣棠放下碗,望向舷窗外。海天交界处,已有陆地的轮廓隐隐浮现,像淡墨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

“还有半日就到杭州了。”谢知遥也望向窗外,“码头那边,林微雨应该已经接到飞鸽传书,安排了接应的人手。”

“月华不能直接露面。”苏绣棠用布巾拭了拭嘴角,“萧家在江南的眼线太多。先送她去锦棠织坊的疗养院,那里隐蔽,云织可以继续为她调理。”

“阿青也一起去。”云织收拾着碗筷,“他的伤口需要静养,不能再奔波了。”

谢知遥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竹管,拔开塞子,倒出一卷极薄的纸。纸上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他提笔添了几行,重新卷好塞回竹管,走到窗边。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停在窗外的木架上,正用喙梳理羽毛。谢知遥将竹管系在它腿上,轻轻一托,信鸽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半圈,然后朝着北方的天际疾驰而去,很快变成一个小小的灰点,消失在云层后。

“给三皇子的。”他回过身,“萧家在京城的动向,该盯得更紧些了。”

苏绣棠走到他身侧,一同望向窗外渐近的陆地。杭州城的轮廓在午后的日光里清晰起来,白墙黛瓦的民居,蜿蜒如带的城墙,码头边林立的桅杆像一片倒置的森林。

海鸥开始成群地出现在船舷两侧,鸣叫声清脆地划破海风。远处有渔歌隐隐传来,悠长的调子混在浪声里,唱的是满载而归的欢喜。

可她知道,这归航不是结束。

甲板上传来水兵们收帆的号子声,粗犷的嗓音里透着终于归家的轻松。船速渐渐慢下来,顺着潮水滑向那道越来越宽的河口。咸涩的海风里,开始混入河水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润气息,还有远处集市飘来的、饭菜与果品的混杂香味。

码头上已能看见聚集的人群。林微雨那身鹅黄色的衣裙在灰扑扑的码头背景里格外显眼,她正踮着脚尖朝这边张望,手里挥着一方帕子。她身旁站着锦棠织坊的几位管事,还有杭州知府衙门的几名属官。

战船缓缓靠向栈桥。缆绳抛出去的瞬间,岸上的人接住,熟练地套在系船桩上。船身轻轻一震,终于停稳。

跳板放下时,林微雨第一个冲了上来。她甚至顾不上礼仪,一把抱住苏绣棠,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可算回来了!这半个月我天天去庙里上香...”

苏绣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紧绷了半个月的心弦终于松了一分。

岸上,锦棠织坊的马车已候在僻静处。云织扶着仍虚弱的月华,阿青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悄无声息地上了其中一辆。车门关上的刹那,月华回过头,透过车窗望向码头上喧嚣的人群,望向更远处那座陌生的城市。

她的眼神依旧茫然,可深处已有一点微弱的光,像在厚重冰层下艰难挣扎的幼芽。

苏绣棠站在跳板尽头,最后望了一眼来时的海路。海天交界处雾霭沉沉,那座吞噬了无数人性命的岛,已彻底隐没在视野之外。

可她分明感觉到,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的京城上空积聚。而风暴的中心,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与那个穿着紫衣、肩印凤凰的女子。

林微雨挽住她的手臂,温热的手指传递着真实的暖意:“先回家。有什么话,慢慢说。”

苏绣棠收回目光,踏上杭州坚实的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铺就的码头上,与无数往来行人的影子交错重叠,最终汇入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