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归京(2/2)

城门洞内很暗,也很凉。阳光被厚重的城墙完全隔绝在外,只有从洞口两端漏进来的光线,在通道中央形成一道模糊的光带。车轮碾过铺着条石的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马蹄声也变得沉闷。空气里有种陈年的、灰尘和阴凉混合的气味。

苏绣棠坐在车内,帷帽下的眼睛,透过纱帘,望着两侧飞快后退的、被火把烟熏得黝黑的墙壁。墙壁很厚,仿佛能隔断外面的一切喧嚣,也将五年前那个仓皇逃出京城的夜晚,与今日这个悄然归来的清晨,彻底割裂开来。

穿过漫长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喧嚣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人淹没。

京城内城,以一种无比鲜活、又无比熟悉的姿态,扑面而来。

宽阔的街道足以容纳数驾马车并行,青石板路面被岁月和车马打磨得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旗幌招展。绸缎庄、酒楼、茶肆、药铺、银楼、古玩店……各色招牌争奇斗艳,字体或遒劲或秀雅。伙计们站在门口高声吆喝,客人们进进出出,讨价还价声、寒暄笑语声、算盘珠子拨动声、还有不知从哪家酒楼飘出的丝竹弹唱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属于帝都的繁华交响。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尘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食物香气——刚出炉的烧饼油条、卤煮的浓郁、糖炒栗子的甜腻、还有酒楼后厨飘出的炒菜油烟。间或夹杂着胭脂水粉的香气、药材的苦味、以及马粪和垃圾在夏日高温下隐约发酵的酸臭。

一切似乎都没变。

可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苏绣棠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量过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

“瑞福祥”绸缎庄还在,门面似乎翻新过,更气派了,进出的人流也更稠密。

“一品香”茶楼也还在,二楼临街的窗户都开着,依稀能看见里面茶客的身影。

可街角那家父亲常带她去买桂花糕的“李记糕饼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陌生的“陈氏皮货行”。

斜对面那家母亲最爱光顾的“玲珑阁”首饰铺,招牌还在,但门庭冷落了许多,橱窗里摆着的首饰样式,也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而更远处,曾经与苏家生意上有过龃龉的“隆昌号”钱庄,门面却扩大了一倍不止,金字招牌擦得锃亮,进出的人非富即贵,伙计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几分趾高气扬。

心脏的位置,传来细细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疼。

不是剧烈的痛楚,而是一种缓慢的、浸透骨髓的凉意。

就在这时,马车行至一个岔路口。

右边那条稍窄的街道,通往……

苏绣棠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袖口。攥得很紧,紧得骨节泛白,薄薄的绢丝料子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啦声。

那条路的尽头,曾经是苏府所在。

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承载了所有欢笑与温暖的家,也是……最终吞噬了一切的血色炼狱。

她甚至能依稀记得,路口那棵老槐树的位置,记得槐花盛开时,满街甜香,她会和丫鬟们提着篮子去捡落花……

谢知遥策马走在车前,他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岔路口,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缰绳轻轻一带,引着马车转向了左边那条更宽阔、也更繁华的主街。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将右边那条幽静岔路,远远抛在了身后。

苏绣棠缓缓松开了攥紧袖口的手,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

她闭上眼,再次深呼吸。

再睁开时,目光已重新恢复沉静,只是那沉静底下,淬炼出了一层更坚硬的、近乎冷酷的东西。

马车继续前行,穿行在熙攘的人流中。

阿青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车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

“姑娘,右前方‘听雨轩’茶楼二楼,从左数第三个窗口,有个穿酱色长衫的,从我们进城就跟上了,一直在看。左后方那个卖脆梨的小贩,也在城门附近出现过,刚刚和另一个挑担子的换了位置。”

苏绣棠的目光,透过纱帘,依言望去。

茶楼二楼那扇窗后,果然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迅速向后退了半步,隐入了窗帘的阴影里。左后方那个穿着褐色短打、吆喝着“脆梨甜咧”的小贩,侧脸轮廓普通,可脖颈处一道细小的旧疤,却让她记起了在城门附近匆匆瞥见的一个类似身影。

他们被盯上了。

从进城开始,或许更早。

这不意外。从昨夜遇袭,到通州码头“偶遇”五皇子,对方若还对他们毫无动作,那才奇怪。

马车又经过一座气派的三层楼阁。

楼阁飞檐斗拱,描金绘彩,正门上方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上书三个遒劲的大字——

如意斋。

门前车马如云,衣着光鲜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们点头哈腰,迎来送往,一派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景象。门内隐约可见珠光宝气,古玩字画陈列,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苏绣棠的目光在那匾额上停留了一瞬。

仅仅一瞬。

然后,马车便驶了过去,将“如意斋”的繁华热闹,也抛在了身后。

又行了约莫两刻钟,喧闹的市井之声渐渐远去,街道变得宽阔而安静,两侧多是高墙深院,门户紧闭,偶有角门出入的,也是仆役模样的人,步履匆匆,目不斜视。

最终,马车在一处黑漆大门前停下。

门楣不高,也未悬挂任何匾额,只在门旁墙上嵌着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石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像是年久风化形成的特殊纹样。若非知情者,绝不会将这处宅院与显赫的定北侯府联系起来。

门无声地开了。

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布袍、头发花白、身形微微佝偻的老仆,静静地站在门内。他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清亮平和,看见谢知遥下马,也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并不多言,目光扫过苏绣棠的马车和阿青等人时,也毫无探究之意,只是侧身让开通道。

马车驶入院中。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迎面是一堵粉白的影壁,壁上绘着简单的青竹图样。绕过影壁,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种着几竿翠竹,一口青石水缸,缸里养着几尾红鲤,水面飘着几片睡莲叶子。正房三间,两侧各有厢房,都是青砖灰瓦,样式朴素。

没有多余的仆从,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在廊下安静地擦拭着栏杆。

一切安宁静谧,与一墙之隔外那个喧嚣沸腾的京城,仿佛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苏绣棠下了马车,站在天井中央,抬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天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脸上,将她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容颜照得清清楚楚。她仰起头,看着被四周高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空。天空是那种京城特有的、高远而干燥的淡蓝色,没有云,只有刺目的阳光。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没有打扰她的静立。

阿青则已无声地散开,隐入院落各处阴影之中,像最警惕的哨兵。

许久,苏绣棠才收回目光,看向谢知遥,又看向不远处侍立的老仆,最后,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池深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

“我们到了。”

顿了顿,她的目光沉静如古井:

“这京城,比五年前……更显得深不见底。”

她转身,向正房走去,脚步平稳,裙裾拂过干净的石板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从此刻起,”她的声音随风飘散在安静的天井里,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身边的人说,“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如意斋’要查,五皇子的意图要探,运河上的账要算,江南的血要偿……”

她的身影消失在正房的门帘后,只留下最后一句,余音袅袅:

“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也要一个个,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