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归程(1/2)

杭州城门外十里长亭边的柳丝,被晨光染成了浅金色。

那光是从东边天际漫过来的,先是一线鱼肚白,接着渗出淡淡的橘,橘色慢慢晕开,晕成一片温柔的、带着水汽的粉,粉里又透出金来,金粉洒在柳叶尖上,洒在青石板官道的车辙印里,洒在长亭黛瓦翘起的檐角,将整个晨景都笼在一层薄薄的、朦胧的光晕里。光里有细尘浮动,浮得很慢,像无数微小的、透明的羽虫,在空气里懒洋洋地打着旋儿。

长亭周围,已经站满了人。

亭子本身不大,四根红漆柱子撑着歇山顶,檐下挂着块褪了色的匾额,上书“折柳亭”三个字,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可笔力里的苍劲还在,像垂暮老者枯瘦的手,固执地抓着最后一点风骨。亭前的空地上,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前排是穿着各色官服的杭州官员,绛紫、绯红、青绿,按品级排得整整齐齐,像一堵彩色的墙;后排则是士绅模样的人,锦袍玉带,头戴方巾,手里都拿着折扇,虽也是恭敬的姿态,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打量与思量。

更外围些,官道两侧的田埂上、土坡边,还挤着许多布衣百姓。有挎着竹篮的老妪,篮子里装着还带着露水的青菜;有牵着孩童的妇人,孩子手里攥着新摘的野花;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一头是针头线脑,一头是粗陶碗碟。他们不往前面挤,只是远远站着,踮着脚,伸着脖子,目光越过那些彩色的官袍,落在长亭前那几道身影上,眼里有好奇,有感激,也有些说不清的、朴素的亲近。

苏绣棠站在长亭的石阶前,身上穿着正式的钦差官服。

官服是深青色的云纹缎料,胸前绣着鸂鶒补子,补子用金线勾勒轮廓,在晨光里泛着暗沉而庄重的光泽。腰间束着玉带,带上嵌着七块和田白玉,玉质温润,与深青的官服相映,衬得她原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添几分挺拔。外头罩着一件同色的青缎披风,披风没有绣纹,只在领口处镶了一圈银狐毛,毛色雪白,将她苍白的脸颊拢在当中,像一捧雪里绽出的、清冷的花。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绾成规整的官髻,髻上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简单的云头纹,再无其他饰物。脸上薄施脂粉,盖住了连日操劳留下的倦色,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清澈里透着沉静,像两口深井,井水波澜不兴,却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眼前这片送别的人潮。

谢知遥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

他今日没有穿甲,换了身墨色的锦袍,袍料是上好的蜀锦,锦面用暗金线绣着螭纹,螭龙盘绕,首尾相连,在晨光里若不细看几乎看不见,只有当他微微侧身时,那纹路才会随着光线角度变化,倏地亮一下,像暗夜里划过的流星。外头罩着同色的绣金螭纹披风,披风质地挺括,下摆垂到靴面,随着晨风轻轻摆动。玉冠束发,冠是羊脂白玉雕成的螭龙抢珠式样,龙睛处嵌着两点墨玉,玉色深沉,衬得他眉目越发疏朗,少了些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侯门公子的清贵从容。

他的站姿很随意,右手随意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左手负在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那些官员士绅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只是那么看着,像看一幅与己无关的画。

杭州知府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此刻正躬身捧着一只鎏金银杯,杯中是澄澈的酒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恳切:

“钦差大人此来江南,雷厉风行,涤荡污浊,肃清吏治,更于钱塘江口擒拿叛将,截获军械,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下官等感佩之至,谨以此薄酒,为大人践行。”

说罢,双手将酒杯高举过顶。

他身后,一众官员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像被风吹倒的麦浪。

苏绣棠微微颔首,伸手接过酒杯。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壁,又触到杯中酒液温润的质感。她没有立刻饮下,只是举杯齐眉,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面孔,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让每个人都听见:

“苏某奉旨南下,所行诸事,皆赖诸位同僚协力,江南百姓拥戴。今日之别,非功成身退,而是责任暂卸。望诸位日后勤政爱民,守土有责,则江南之清明可期,百姓之安乐可待。”

她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是上好的绍兴花雕,入口绵醇,后劲却足,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慢慢化开,驱散了晨风带来的些许凉意。饮罢,她将空杯递还知府,动作从容,不见半分勉强。

知府双手接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又手段老辣的钦差,总算要走了。他退后一步,正要再说些场面话,人群外围却忽然有些骚动。

几个布衣老者,在几个年轻后生的搀扶下,颤巍巍挤过官员的队伍,走到石阶前。为首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堆着鲜嫩的黄瓜、水灵的番茄,还有几把碧绿的葱。老丈显然有些紧张,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半天没发出声音。

他身后的后生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道:“阿公,你说呀。”

老丈这才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竹篮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大、大人……小老儿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家园子里种的,新鲜……大人路上解解渴……”

他这一跪,后面几个老人也跟着跪下,手里的竹篮、布袋纷纷举起,里头有鸡蛋,有腌菜,有晒干的枣子,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农家物什。

周围的官员们脸色有些微妙,有人皱眉,有人撇嘴,觉得这些泥腿子不懂规矩,冲撞了送行的场面。知府更是上前一步,想要呵斥。

苏绣棠却抬手止住了他。

她走下石阶,走到老丈面前,弯腰,伸手将老丈扶起。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触到老丈粗糙的手背时,能感觉到那皮肤上纵横交错的、像老树皮一样的裂纹。老丈受宠若惊,想要缩手,却被她轻轻按住。

“老人家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温和下来,那种官场上的疏离感褪去了些,露出底下属于女子特有的柔软,“这些心意,苏某领了。”

她转头,对身后侍立的随从吩咐:“小心收下,莫要磕碰了。”

随从应声上前,接过那些竹篮布袋,动作轻缓,像对待什么珍宝。老丈眼圈泛红,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却只是不停作揖,嘴里反复念叨着:“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苏绣棠的目光掠过这些淳朴的面孔,掠过他们眼里真挚的感激,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她想起初到江南时,在茶馆里听到百姓私下议论官场黑幕时的愤懑无奈;想起暗查米价时,那个因为买不起米而饿晕在粮铺前的孩子;想起擒拿张猛那夜,江面上那些普通水兵茫然又释然的眼神……

她所做的,不过是为官者应尽的本分。

可在这片土地上,本分,竟成了奢望。

她敛了敛心神,对老丈和几位乡民温言道:“天热,诸位早些回去吧。日后若有难处,可寻当地父母官陈情,朝廷自有法度。”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清楚,法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今日她在此,这些人或许能得片刻公道,明日她走了,一切又会如何?

她不再多想,转身,重新走回石阶上。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唤:

“苏姐姐!”

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像只轻灵的燕子,从官员队伍侧边挤了过来,全然不顾那些惊愕的目光,径直冲到苏绣棠面前。

是林微雨。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裙摆裁成百褶式样,随着她奔跑的动作飞扬起来,像绽开了一朵明艳的花。头发梳成垂鬟分肖髻,髻上簪着赤金点翠蝴蝶簪,蝴蝶的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振翅欲飞。脸上施了脂粉,胭脂从脸颊晕到眼尾,可眼圈却泛着红,像哭过,又像强忍着没哭。

她一把拉住苏绣棠的手,握得很紧,紧得指节都泛白了。

“此去京城,山高水长,你、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爽利,只剩满满的不舍,“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夜里别熬太晚,那些劳心费神的事,能丢给旁人就丢给旁人……”

她絮絮叨叨说着,眼泪终于没忍住,滚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苏绣棠的手背上,温热的一滴。

苏绣棠反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因为激动而渗出的微汗。心里那点因为离别而生的怅惘,此刻被这滚烫的眼泪一激,也变得真切起来。她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

“我都记下了。你也是,在江南要好好的,莫要再像上次那样,为了几船茶叶的生意,跟人吵得面红耳赤。”

林微雨破涕为笑,却又立刻绷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塞进苏绣棠手里。

木盒约莫巴掌大小,盒面光滑,泛着深沉的紫黑色光泽,边缘用银片包角,做工精致。林微雨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些:

“这里面是你爱喝的明前龙井,我用锡罐封好了,能存久些。还有这个——”

她打开盒盖,里面除了两个小巧的锡罐,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令牌。令牌是黄铜所铸,正面阳刻着一个繁体的“林”字,字周围环绕着缠枝莲纹;背面则阴刻着江南地图的简略轮廓,以及几行细密的小字。

“这是我林家商行最高级别的通行令。”林微雨将令牌拿起,郑重地放在苏绣棠掌心,“无论你到了何处,凡有我林家分号的地方,凭此令,可调用一切资源——人手、银钱、货物、消息渠道。你不许推辞,也不许不用,就当我……就当我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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