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夜晤(2/2)
他顿了顿,指尖在竹筒上轻轻一点:“具体的时辰、路线、接应暗号,都在这里面。此事若成,此前种种,一笔勾销。那要命的账册副本,自当原物奉还,从此两不相欠。”
张猛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个竹筒。指尖触到竹筒冰凉的表面时,猛地一颤,像被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可最终还是重新伸出,紧紧握住了竹筒。竹筒很轻,可握在手里,却重得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掌心发疼,疼得钻心。
屋顶上,阿青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他伏在气窗旁,眼睛紧贴着那道细缝,将下方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左手按在屋顶的瓦片上,瓦片冰凉,可掌心在出汗,汗是冷的,黏腻的,像某种无声的恐惧。右手从背上的布囊里取出炭笔和薄绢,炭笔是特制的,笔尖极细,能在极薄的绢面上写出清晰的小字;薄绢也是特制的,浸过药水,遇热不燃,遇水不化。
他迅速记录着——
“三日后,子时,老鸦嘴。”
“巡防船两艘,丑时接应。”
“‘药材’,实为违禁品。”
“账册副本为胁。”
字写得很小,很密,每一笔都稳得像用尺子量过,可握着炭笔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是兴奋——那种即将揭开最后谜底、即将斩断最后黑手的兴奋。
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仓库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杂,至少有四五个人,靴子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整齐的咚咚声,夹杂着低沉的交谈声和兵器碰撞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是巡夜的兵丁。
仓库内的两人瞬间僵住。
客商的眼神一凛,手指极快地在唇边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猛的手猛地收紧,将那个竹筒死死攥在手心,手心里的汗浸湿了竹筒表面的火漆,火漆变得黏腻,黏在掌心,像一块甩不掉的、滚烫的膏药。
屋顶上,阿青的身体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耳朵贴在瓦片上,听着下面的动静——呼吸声停了,连最细微的吐息都听不见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寂静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像撞钟,像某种绝望的倒计时。
望江楼的雅间里,苏绣棠的手按在窗棂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仓库的方向,盯着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沉默的阴影。谢知遥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剑身微微出鞘,露出三寸寒光,寒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令人心悸的银白。楼下,阴影里,那些潜伏的护卫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呼吸变得轻而缓,像一群即将扑出的豹,等待着最后那个信号。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仓库门口停住了。
能听见兵丁们低沉的交谈声——
“这鬼天气,雾大得邪乎。”
“三号库的门好像没锁紧?”
“去看看。”
门闩被拉动的声音,吱呀——
仓库内,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然后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阿青在屋顶上,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睛紧贴着那道细缝,可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黑暗里那种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死寂。
门被推开了,一道昏黄的光从门外漏进来,漏在仓库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漏出几个模糊的、摇晃的人影。人影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目光在仓库内缓缓扫视——
空空如也。
只有灰尘,只有黑暗,只有那盏已经熄灭的、还在冒着淡淡青烟的油灯。
“没人。”一个兵丁的声音,带着松了口气的意味,“门可能是被风吹开的。”
“走吧,去下一处。”
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雾深处,消失在远处江涛的哗啦声里。
仓库内,又恢复了死寂。
许久,黑暗里传来极轻极轻的、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是两道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吐息声。没有灯光再亮起,只有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仓库不同的方向——一道从后门,一道从侧窗——滑了出去,滑进浓雾,滑进黑暗,像两道融进墨里的水痕,转眼消失不见。
屋顶上,阿青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夜雾里凝成一团白雾,白雾很快散开,散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收起炭笔和薄绢,将它们小心地放回背上的布囊,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消失在货场边缘的阴影里。
望江楼的雅间里,苏绣棠的手缓缓松开窗棂。
掌心被木刺扎出了血,血混着汗水,黏腻地糊在掌心,可她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疲惫,和疲惫底下,那股熊熊燃烧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谢知遥的手也松开了剑柄,剑身悄无声息地滑回鞘中。他走到窗边,站在苏绣棠身侧,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渐渐散开的浓雾,望向雾气深处、那座沉默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三号仓库。
“三日后。”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
她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点在虚空中那个看不见的“老鸦嘴”的位置,点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注定要以血收场的子时初刻:
“人赃并获,方是铁证。”
谢知遥没有接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轻轻覆在她被木刺扎出血的掌心。帕子很软,带着他掌心的温热,温热透过棉布,渗进她冰凉的皮肤,渗进那些细小的伤口,带来细微的、近乎灼热的刺痛。
刺痛里,有一种东西,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定的承诺。
窗外,浓雾终于开始散了。
散得很慢,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从墨色的天穹边缘开始褪去,露出背后那片深沉的、近乎墨蓝的夜空。夜空里依旧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和黑暗深处,那股正在缓缓涌动、即将破晓的、微弱却不可阻挡的天光。
天光很淡,却足够照亮前路。
足够照亮那条通往三日后的、布满荆棘和鲜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