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月满(2/2)
一个传令兵匆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急报。急报是用特制的油纸封着的,封口盖着水师的鹰隼火漆,漆印还是湿的,显然刚送到。
谢知遥接过,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纸页。纸页是特制的军情急报用纸,纸面泛黄,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了几行字。他的目光在那些字上快速扫过,眉头渐渐蹙起,眼神里的凝重又深了一层。
“爪哇舰队改变了航向。”他将急报递给苏绣棠,声音低沉,“原本直扑钱塘江口的路线,改成了绕行舟山群岛东侧,从外海迂回。预计抵达时间……提前了两个时辰。”
苏绣棠接过急报,目光落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上。字是用炭笔写的,有些笔画因为仓促而拖得很长,墨迹晕开,像一道道焦虑的刻痕。她看了片刻,抬起头:“提前到何时?”
“午时前后。”谢知遥的声音很稳,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比我们预计的早了整整三个时辰。”
房间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个将领交换着眼神,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周承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在潮汐表上快速移动,计算着什么。阿青的背脊绷得更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苏绣棠沉默了片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落在钱塘江口那片海域,落在那些蓝色的小旗上。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敲击声很轻,却很有节奏,像某种古老的计算时间的沙漏。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里每一个人,声音依旧平稳,平稳得像深冬结冰的湖面:
“计划不变。”
四个字,清晰而坚定。
“水师按原定时间出港,阵型不变,战术不变。”她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他们提前,我们就提前收网。午时潮高六尺八寸,这个深度,他们的旗舰‘海神号’吃水两丈七尺,根本进不了江口。他们要么在外海徘徊等待涨潮,要么冒险强冲——无论哪种,都在我们算计之内。”
她顿了顿,补充道:“传令给周统领,增派十艘快船作为哨船,在外海二十里处监视。一旦发现敌舰,立即回报,但不要接战,不要暴露主力位置。”
周承抱拳:“末将领命!”
部署重新确认完毕,将领们陆续退下,去执行各自的命令。房间里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苏绣棠、谢知遥,还有那三十六盏铜灯,和灯下那张巨大的、布满各色旗子的地图。
烛火在寂静的空气里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随着火光晃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两个在暗处无声交流的魂灵。
谢知遥走到苏绣棠身边,隔着一尺的距离,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在烛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她的鼻梁挺直,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那条线里藏着太多东西——二十年的隐忍,五年的筹谋,无数个日夜的挣扎与抉择,还有明天那场注定惨烈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厮杀。
他伸出手,手指在即将触到她手背时顿了顿,然后轻轻覆上去。
他的手很热,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那种温热,掌心有厚茧,茧子粗糙,摩擦着她手背细腻的皮肤,带来细微的、令人安心的刺痛。她的手很凉,凉得像深井里的水,可在他覆上去的瞬间,那凉意渐渐被焐热,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紧,紧得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谢知遥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耳语,“在湖州的茶楼里,为了一匹流光缎,你和我争得面红耳赤。”
苏绣棠的唇角微微勾起,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记得。你那时穿着绯色的锦袍,玉冠束发,手里拿着一把洒金的折扇,扇面上题着‘风流天下闻’五个字,字迹张扬得让人想揍你。”
“那你呢?”谢知遥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你穿着月白色的男装,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着,脸上涂了特制的药膏,肤色暗沉,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暗夜里最亮的星。我那时就在想,这个‘公子’不简单。”
“是不简单。”苏绣棠的笑意深了些,“简单的话,早就被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两人都笑了,笑声很轻,轻得像风拂过窗纸,很快就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可那笑里有一种东西,一种经历了太多生死、太多阴谋、太多离别后,依然牢牢握在彼此手里的东西。
谢知遥将她拉近些,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药香和墨香的气息,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那片阴影里细密的纹路,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
“明天之后,”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完婚。”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陈述,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苏绣棠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她自己的倒影,倒影深处有一种东西,一种她二十年来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的东西——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不是算计,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愿意与这个人同生共死的坚定。
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更夫敲响了亥时的梆子,梆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又渐渐消散。
然后她点了点头,很轻,却很坚定。
“好。”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誓言。
谢知遥将她拥进怀里,手臂环得很紧,紧得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她的脸贴在他玄色重甲的护心镜上,镜面冰凉,可镜面下他的胸膛是热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像战鼓,像潮汐,像某种永恒不变的节奏。
许久,他们分开。
苏绣棠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带着西湖水汽的湿凉,带着远处钱塘江涨潮的腥咸,也带着五月深夜特有的、草木生长的清甜。她抬起头,望向夜空。
天很晴,云很少,月亮已经接近圆满,悬在中天,清辉如洗,将整座杭州城照得一片银白。那光很冷,冷得像深冬的霜,可又很亮,亮得像某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明天,那个注定要被鲜血和烈火染红的月圆之夜,正一步步逼近。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片银白的月色,望着月色下沉默的西湖,望着西湖深处那座叫做三潭印月的岛屿。岛屿在月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黑点周围,水面泛着细碎的、银色的光斑,光斑随着夜风轻轻晃动,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远处传来隐约的、整齐的脚步声——是陆军步卒在换防。
更远处,钱塘江方向,传来低沉的海螺号角声——是水师战船在集结。
夜风里,开始夹杂进一种肃杀的气息,那是刀剑出鞘前、弓弦拉满时、战马踏蹄时才会有的气息,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苏绣棠的手按在窗棂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那片月色,望着月色下那座沉默的岛屿,望着岛屿深处那个穿着紫衣、等待月满时“登基”的女子。
二十年的恩怨,五年的筹谋,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明天,在那片月光下,做个了断。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