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网收(2/2)
李文昌的瞳孔微微收缩。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停。”他低声说。
船在距离出口还有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船身轻轻晃动,撞在水道石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声音在水道里回荡,传出很远,又渐渐消散。
出口外依旧安静。
只有风吹过水面的细微哗啦声,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还有更远处、杭州城里隐约的厮杀声——那些声音飘过夜空,飘过水面,传到水道里时已变得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布。
李文昌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硬物——那是一枚铜哨,与之前用过的那枚不同,这枚哨身刻着九朵莲花,九莲环绕,是白莲组织最高等级的传讯工具。
“先生,怎么办?”瘦高汉子低声问,声音里压不住的惶恐。
李文昌没有回答。他盯着出口那片月光照耀的水面,盯着那两扇半开的闸门,盯着闸门外更广阔的运河河面。河面上有薄雾,雾很淡,被月光照得半透明,像一层轻纱笼在水上。雾里有船的影子,不止一艘,而是七八艘,静静地泊在河心,没有灯火,没有声息,像一群等待猎物的水怪。
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点火。”他说。
瘦高汉子一愣:“先生?”
“把船尾那桶火药点了。”李文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然后,跳水。”
船尾确实有一个木桶,桶身用油布包裹得严实,里面装着二十斤火药,是备着万一用的。瘦高汉子的脸色瞬间惨白,可看着李文昌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他不敢违抗,颤抖着摸出火折子,吹亮,凑向引信。
引信嗤嗤燃烧起来,火星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细长的红线。
“跳!”
李文昌率先跃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他闭气,奋力向下游潜去。身后传来其他几人落水的扑通声,然后,一声巨响——
轰!
火光撕裂黑暗,气浪在水面炸开巨大的水花,破碎的木屑和船体碎片四散飞溅,打在两侧石壁上,噼啪作响。燃烧的船体残骸堵住了水道出口,火光熊熊,将整个水道映得一片通明。
几乎在爆炸声响起的瞬间,闸门外那些静泊的船只动了。
八艘快船如离弦之箭射向水道出口,船头架着强弩,弩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船上的士兵不是杭州驻军,是谢知遥从京城带来的精锐,个个身着皮甲,手持盾牌,眼神锐利如鹰。
为首的船上,苏绣棠立在船头。她已脱去官服,换了一身墨色劲装,外罩轻甲,长发用布带束起,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火光映在她眼里,跳动着,像两簇冰冷的火焰。
她的目光扫过燃烧的船骸,扫过翻涌的水面,最后落在水道深处那片黑暗中。水很浑,爆炸搅起了河底的淤泥,加上船骸燃烧的浓烟,能见度很低。可她看见了几道水痕,从爆炸中心向不同方向扩散——那是人潜水逃走时留下的痕迹。
“分四队,上下游各两队,搜。”她的声音冷得像这五月的河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快船应声散开,如四把利刃劈开水面,向上下游疾驰而去。船上的士兵举起特制的网兜——网兜用浸过桐油的麻绳编织,网眼细密,网上缀着铁钩,钩尖淬了麻药,一旦被钩住,越挣扎钩得越深。
苏绣棠所在的船向下游搜去。船速很快,船桨划破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士兵们举着火把,火光在水面上摇曳,照出一圈圈晃动的光斑。河风很大,吹得火把火焰猎猎作响,也吹散了部分烟雾,能见度渐渐好转。
忽然,左前方水面冒出一串气泡。
很轻微,可在寂静的河面上格外清晰。苏绣棠抬手,船速骤减,几乎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水域。士兵们屏住呼吸,手中的网兜蓄势待发。
水面破开,一个人头冒出来——是那个瘦高汉子。他显然已到极限,大口喘着气,眼睛被烟熏得红肿,脸上满是水渍和黑灰。他刚换了一口气,想继续下潜,一张大网已当头罩下。
网兜收紧,铁钩刺入皮肉,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水中剧烈挣扎,可越挣扎钩得越深,鲜血迅速染红了周围的水面。两名士兵合力将他拖上船,他还在挣扎,直到一名士兵用刀柄在他后颈重重一击,他才软倒下去,不动了。
苏绣棠没有看被擒的汉子,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水面。还有人在水下,而且不止一个。
就在这时,右后方传来惊呼:“有船!向我们冲过来了!”
苏绣棠猛地转头。只见下游方向,一艘中型货船正全速向这边冲来。船帆已升起,吃满了风,船速极快,船头劈开水面,掀起两道白色的浪墙。更让人心惊的是,船头上站着一个人——李文昌。
他已换了一身干衣服,头发重新梳理过,甚至还戴上了一顶儒巾,在夜风中衣袂飘飘,看起来竟有几分儒雅。可他的手中举着一支火把,火把的光照着他脸上那抹疯狂的笑意,笑得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苏姑娘!”他高声喊,声音在河面上传得很远,“来送老夫一程?”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火把已掷向船舱。船舱里堆满了木桶,火把落下的瞬间,火焰腾起,迅速蔓延。那不是普通火焰,是幽蓝色的,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显然是浸了猛火油。
货船变成了一艘火船,依旧全速向前冲来,目标正是苏绣棠所在的快船。
“转舵!避让!”船上的军官嘶声下令。
快船紧急转向,可货船速度太快,距离又近,眼看就要撞上。就在这时,另一艘快船从斜刺里冲出来,船头直直撞向火船的侧舷——是谢知遥的船。
两船相撞的巨响震耳欲聋。木屑纷飞,火焰四溅,火船被撞得偏离方向,擦着苏绣棠的船身掠过,船上的火焰几乎舔到她的衣角。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生疼。
谢知遥在撞击的瞬间已跃上船头,手中长剑出鞘,剑光如练,直刺李文昌。李文昌侧身避过,手中多了一柄短刀,刀身细长,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紫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两人在燃烧的船头上战成一团。火势越来越大,热浪滚滚,黑烟弥漫,能见度越来越低。船身在火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时有燃烧的木板坠落,砸在水面上,溅起带着火焰的水花。
苏绣棠的船已调过头来,可火势太大,无法靠近。她站在船头,死死盯着那片火光,手指紧紧抓住船舷,木刺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火焰中,谢知遥的剑终于刺中李文昌肩头。李文昌闷哼一声,短刀脱手,身体踉跄后退,脚下一滑,从船头坠入水中。谢知遥正要追,船身突然剧烈倾斜——主桅杆被烧断了,带着熊熊火焰轰然倒下。
他纵身后跃,落在苏绣棠的船上。刚落稳,就听身后传来更大的爆炸声——火船上的火药被引爆了。
气浪如实质的墙拍来,谢知遥想都没想,转身将苏绣棠护在怀中,用背脊挡住气浪。炽热的气流裹挟着碎木和火星砸在他背上,皮甲被撕裂,灼痛如千万根针同时刺入。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依旧死死护着怀中的人。
阿青在另一艘船上,在爆炸的瞬间已跃入水中。他水性极好,像一条鱼般潜向李文昌落水的位置。水很浑,能见度极低,他全靠感觉摸索。忽然,他的手触到一片衣角,用力一拽——正是李文昌。
李文昌肩头中剑,失血不少,已有些昏沉,被阿青拖出水面时还在挣扎。阿青一拳砸在他后颈,力道控制得刚好,让他昏迷却不致命,然后拖着他游向最近的船。
火船在爆炸后缓缓下沉,火焰逐渐被河水吞没,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在水面漂浮,像无数只垂死的萤火虫。黑烟升腾,在黎明前的天空拖出一道丑陋的痕迹。
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晨光很淡,是那种近乎苍白的灰蓝色,却固执地推开夜色,一寸寸染亮天空。运河水面上的薄雾在晨光里渐渐散去,露出浑浊的河水,水面上漂浮着船骸、碎木、还有几具尸体,随波起伏。
苏绣棠扶着谢知遥在船头坐下。他背上的伤不轻,皮甲被烧穿,底下的皮肉一片焦黑,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骨头。云织已从另一艘船过来,正紧急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快而稳,可额角的汗水显示她的紧张。
谢知遥脸色苍白,嘴唇因失血而发干,可眼睛还睁着,目光落在苏绣棠脸上,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下次...”苏绣棠开口,声音有些哑,“别这样。”
谢知遥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很凉,掌心有汗,可握得很紧。
阿青将昏迷的李文昌拖上船,扔在甲板上。李文昌肩头的剑伤还在渗血,染红了半身衣服,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可还活着。
一名士兵从李文昌身上搜出一个油布包裹,双手呈给苏绣棠。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两本册子。一本是名册,厚厚的一叠,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名字后面标注着官职、住址、入教时间,涉及十三省,官员、商贾、江湖人士,足有上千人。另一本是账册,记录着白莲组织近十年的资金往来,数额巨大,而最大的几笔汇款,收款方都标注着两个字:
“东海”。
晨光越来越亮,将运河两岸的柳树、屋舍、远处的城门楼子都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边。杭州城渐渐苏醒,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接一声,清脆地划破晨空。
可运河上的众人知道,这场战斗虽然结束了,可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苏绣棠合上册子,望向东方完全跃出地平线的朝阳。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将册子紧紧握在手中。纸页边缘锋利,割着掌心,微微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