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清秽(1/2)
刑部大牢最深处的甬道里,火把的光摇曳不定。石壁渗出的水汽凝结成珠,顺着青砖的缝隙缓缓滑落,滴答,滴答,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古老刑具的计时。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草药苦味——那是狱医用来消毒的艾草灰混着石灰,撒在牢房门口,试图驱散疾病,却只让气味更加复杂难闻。
苏绣棠的深青色官服下摆拂过潮湿的地面,沾上了几点暗色的水渍。巡察使令牌悬在腰间,青铜质地,在火把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她走得很慢,目光扫过两侧铁栅后的囚室,里面的人影在昏暗中蜷缩着,有的在低低呻吟,有的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甬道顶,还有几个缩在墙角,用破草席蒙着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刑部尚书跟在她身后半步,深绯色官袍在幽暗环境里像一摊凝固的血。他是个年近五十的干瘦老者,面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窝很深,眼神却锐利如鹰,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意味。此刻他手里捧着一卷名册,册页边缘已翻得起毛,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官职、罪状、关押牢号。
“昨日又押进来七个。”他的声音很平,不带情绪,“萧家本支男丁十三人,已全部到案。旁支牵扯较深的,还有二十余人在逃。各地州府已发了海捕文书,但...”
他顿了顿,脚步停在甬道拐角处。这里比别处更冷,火把的光似乎都暗了几分,石壁上刻着一道深深的凿痕,是前朝留下的刑具挂环拆除后的痕迹,锈迹渗进石纹,像一道陈年的伤疤。
“但什么?”苏绣棠转过身。
“但有三个要紧的,提前得了风声,在抓捕前一夜就消失了。”刑部尚书翻到名册某一页,指尖点着三个名字,“萧贵妃的胞弟萧明远,户部左侍郎;萧家的老账房孙福,跟了萧家四十年;还有一个叫崔九的护卫头领,据说身手极好,是萧贵妃从江湖上招揽的。”
火把的光在他指尖跳跃,将那三个名字映得忽明忽暗。
“消失得这么巧。”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是啊,巧。”刑部尚书合上册子,目光望向甬道尽头那间特别牢房,“所以老夫请巡察使亲自来审——里面那位,或许知道些什么。”
那间牢房没有窗户,只在铁门上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气孔。门是从外面用三道铁栓锁死的,每道栓上都挂着铜锁,锁面刻着刑部的徽记。狱卒打开锁时,铁栓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甬道里格外刺耳。
门开了。
牢房比外面看起来更小,长宽不过一丈,石壁湿漉漉的,墙角生着暗绿色的苔藓。靠墙有一张木板搭的床,床上铺着薄薄的稻草,稻草上蜷着一个女人。
是秋月。
她身上还是那身宫女服,深绿色的布料已脏得看不出本色,袖口和裙摆有撕扯的裂痕,头发散乱地披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听见开门声,她身体抖了一下,却没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指节捏得发白。
苏绣棠走进去,狱卒在她身后放下一个木凳。她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秋月。刑部尚书留在门外,门半掩着,只留一条缝透光。
“秋月姑娘。”苏绣棠开口,声音很平静。
秋月的肩膀又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她的脸很瘦,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嘴角有凝固的血痂,是之前受审时咬破的。可她的眼睛却很亮,亮得异常,里面有一种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我知道的...都说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真的...都说了...”
“是吗。”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枚东西,递到她眼前。
那是一枚银簪,样式普通,簪头雕成海棠花的形状,花瓣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是戴了很多年。簪身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轻轻刮过。
秋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在萧贵妃寝宫妆台的夹层里找到的。”苏绣棠将银簪转了个方向,让簪尾对着她,“簪尾刻着两个字,很小,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秋月’。”
她顿了顿,看着秋月脸上血色褪尽:“贵妃娘娘的首饰匣里,金银珠宝不计其数,为何要特意藏起一支宫女用的普通银簪?还藏在夹层里,连抄查的侍卫第一次都没发现。”
秋月的嘴唇哆嗦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冲开几道灰痕。她忽然扑过来,想要抓住那支银簪,可苏绣棠收了手,她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磕到石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是我娘的...”她趴在地上,声音破碎,“我娘留给我...唯一的...”
“所以贵妃娘娘替你收着。”苏绣棠蹲下身,与她平视,“她待你,或许真有几分主仆情谊。可你若真心念这份情,就该说实话——那些她没让你说的。”
秋月的手指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她哭了很久,哭得浑身颤抖,哭到后来只剩下干呕般的抽泣。最后,她终于抬起脸,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可里面的光更亮了,亮得近乎疯狂。
“每个月...十五...”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子时...贵妃会去御花园西北角的荷花池...那里有座假山,假山底下...有个暗门...”
苏绣棠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去见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秋月摇头,眼泪又涌出来,“我只负责望风...每次贵妃进去,我就在外面守着...她出来时,身上会有一种味道...像檀香,又像...像梅花的冷香...”
她忽然抓住苏绣棠的袖口,抓得很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那个人...手背上...有刺青...有一次贵妃出来时,袖口沾了点墨,我给她擦的时候...看见她手腕上有半个印子...是红色的...像...像一朵莲花...”
白莲。
苏绣棠缓缓站起身。秋月还抓着她袖口不放,仰着脸,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我说了...我都说了...那支簪子...能还我吗...”
苏绣棠看着她,许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簪子要留作物证。这里面是你娘的遗物——一方手帕,一个荷包,还有一张你的生辰八字。贵妃娘娘也替你收着,藏在同一个地方。”
秋月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件旧物,帕子已洗得发白,荷包上的绣线褪了色,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边缘已脆黄。她抱着那些东西,蜷缩成一团,又开始哭,这一次哭得无声,只有肩膀剧烈的耸动。
苏绣棠转身走出牢房。铁门在身后重新锁上,三道铁栓一一扣紧,锁舌咬合的咔嗒声在甬道里回响。
刑部尚书还站在门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册子,册页是崭新的,墨迹未干。
“巡察使请看。”他将册子递过来,“这是从萧府书房暗格里搜出的,藏在《礼记》封皮的夹层里,今早才被发现。”
册子很薄,只有七页。前四页记录着一些银钱往来,数额巨大,收款方都写着一个代号:“白莲”。后三页则是一些简短的记录,用的是暗语,但有几处提到了“江南”“盐引”“织造”等字眼。
最后一页的末尾,用朱笔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莲花下方写着一行字:“丙辰年冬,先生示:真主当在江南。”
朱砂的颜色鲜红如血,在昏黄的火把光下触目惊心。
“丙辰年...”刑部尚书低声道,“是永昌十一年。三年前。”
甬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狱吏匆匆跑来,在刑部尚书耳边低语几句。尚书脸色微变,转向苏绣棠:“刚得的消息——萧明远在逃往江南的途中,在徐州被截住了。但他服毒自尽,临死前烧毁了随身携带的所有文书。截获的护卫说,他死前一直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白莲...不灭。”
火把的光猛然跳动了一下,爆出几颗火星,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很快熄灭了,只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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