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宫殿(1/2)

晨雾如乳白色的纱幔,被战船犁开的浪痕一寸寸撕裂。雾隐岛的轮廓在渐亮的晨光里越缩越小,最终化为一抹青灰色的剪影,贴在海平面尽头,像一滩将干未干的墨渍。

甲板上弥漫着海水、药草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船尾处,两名水兵正将最后几捆浸透桐油的柴薪抛向岛岸。柴薪落在工坊废墟边缘,火把掷下的瞬间,赤红色的火舌便蹿起丈许高,贪婪地舔舐那些尚未完全焚毁的木架构。黑烟滚滚升腾,在晨空中扭结成诡异的形状,仿佛无数冤魂伸向苍穹的手臂。焦糊味顺风飘来,混杂着织物燃烧特有的酸涩气息——那是“朱颜改”残留的毒线在烈火中最后的嘶鸣。

苏绣棠扶着船舷站立,海风将她青灰色常服的衣摆吹得紧贴腿侧。她已三日未曾好好合眼,眼底浮着淡青色的阴影,指尖因长时间翻阅卷宗而染着洗不净的墨迹。可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座渐远的岛,直到它彻底沉入海雾深处。

舱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云织正俯身查看阿青肩头的伤口。绷带拆开后,皮肉翻卷的创面边缘已泛起不正常的粉白色,那是被海水浸泡后发炎的征兆。她用银镊子夹起浸泡药酒的棉团,轻轻擦拭伤口,阿青的额角立刻沁出细密的冷汗,可牙关咬得死紧,一声不吭。

“再忍忍。”云织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却稳而利落,“腐肉必须清干净,否则会长进骨头里。”

银刀划开皮肉的细微声响被海浪声掩盖。阿青的左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捏得发白,手背浮起的青筋如盘错的树根。云织迅速刮除腐肉,撒上特制的金疮药粉,药粉触及新鲜血肉时发出滋滋轻响,腾起一丝带着苦味的白烟。

隔壁舱房的门虚掩着。

赵月华躺在简易的竹榻上,身上盖着素白的薄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睡中,眉心也蹙着细细的褶皱,仿佛正陷在某个醒不来的噩梦里。偶尔,她的眼睫会剧烈颤动,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被角,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像受惊的小兽。

云织处理完阿青的伤口,净了手,端着药碗走进这间舱房。她在榻边坐下,指尖搭上月华的腕脉。脉象依旧虚浮紊乱,但比三日前已平稳许多——那些沉积在经脉里的毒素,正被一点点逼出体外。

药汤的温度刚好。云织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轻轻抵开月华干裂的唇缝。深褐色的药汁缓缓喂入,月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呛咳起来,药汁顺着唇角溢出。云织用帕子仔细拭去,耐心地再喂一勺。

喂到第五勺时,月华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起初空洞无神,茫然地对着舱顶的木板,仿佛不知身在何处。渐渐地,焦点聚拢,她转过头,看见云织温和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慢慢来。”云织放下药碗,扶她半坐起来,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你昏迷三天了。我们现在在回杭州的船上。”

月华的视线缓缓扫过狭小的舱房——粗糙的木壁,固定在墙角的油灯,随着船身摇晃而微微摆动的灯影。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手上,那双手瘦得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可指腹有长期抚琴留下的薄茧,虎口处还有练剑磨出的硬皮。

两种截然不同的痕迹,拼凑出一个破碎的人生。

“春姨...”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不在了。”云织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安慰,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你昏迷前看到的,是真实的。”

月华垂下眼,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舱房陷入沉默,只有船身破浪的哗哗声,与木板因摇晃发出的轻微吱呀。许久,她才又开口,声音依旧很轻:“我好像...做了很多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一个穿紫衣的姑姑。”月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她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像...像檀香混着梅花。她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糖渍梅子,很甜很甜。可每次她走后,春姨就会端来很苦的药,说那是紫衣姑姑特意为我配的,喝了才能长得像姑姑一样美。”

云织的手微微一顿。

她继续问:“还记得那位姑姑的样子吗?”

月华摇了摇头,眉心蹙得更紧:“记不清脸...只记得她的衣服,是很深很深的紫色,在烛光下会泛出暗暗的金线,绣着...好像是凤凰的尾羽。还有...”她忽然抬手按住左肩,“她这里,有个红色的印记,春姨说那是凤凰胎记,是贵人才有的。”

舱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绣棠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刚从船长室取来的几封密信。她推门进来,走到竹榻边,将其中一封信展开。信纸已泛黄发脆,边缘有被虫蛀蚀的小洞,可墨迹依旧清晰——那是用特制的紫金墨写的,时隔多年仍泛着隐隐的光泽。

信的内容是关于“冰魄砂”配方的改良指示,落款处没有姓名,只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件紫衣的轮廓,衣角处缀着一枚凤凰尾羽。

月华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就是这个符号...春姨有个木匣子,匣子盖内侧就刻着这个...她说那是紫衣姑姑的徽记,见了这个,就要听令行事。”

苏绣棠与云织对视一眼。

“你休息吧。”苏绣棠收起密信,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等你好些,我们再细谈。”

她退出舱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光线昏暗,油灯在壁架上摇晃,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她走向船长室,推门进去时,谢知遥正站在海图前,指尖按在标注航线的羊皮卷上。

他换了身墨色的武官常服,腰束革带,袖口用牛皮护腕束紧,肩头伤处的绷带在布料下微微隆起。听见推门声,他转过头,晨光从舷窗斜射进来,在他侧脸镀了层淡金,可眼底的血丝透露出同样的疲惫。

“月华醒了。”苏绣棠走到桌边,将那些密信铺开,“提到了紫衣。”

谢知遥的指尖在海图上顿住。他转身走过来,俯身细看信上那个紫衣符号,眉头渐渐锁紧:“萧贵妃。”

这三个字在狭小的船长室里显得格外沉重。

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册子很薄,封面是褪色的锦缎,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她翻开册页,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稚嫩的画——用孩童的笔触画的庭院、秋千、花猫,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

“赵贵妃的遗物里找到的。”她的指尖轻抚过画纸,“应该是她幼时的涂鸦册。”

画中的两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一个穿着鹅黄裙子,另一个穿着淡紫裙子。紫裙女孩的肩头,用朱砂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下一页,两个女孩在放纸鸢,紫裙女孩的纸鸢画成了凤凰形状。再下一页,她们并肩坐在廊下读书,紫裙女孩指着书页,黄裙女孩侧头倾听。

画风稚拙,可每个场景都透着亲密无间。

册子的最后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色已淡得几乎看不清:“表姐说,凤凰本该翱翔九天,不该困于深宫。我信她。”

落款只有一个字:“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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