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大明数据库:户籍上云与活字编码风暴(2/2)
“张公所言,振聋发聩!”一位年轻的国子监博士接口,神情激愤,“此非治世之术,实乃乱心之魔!人非草木,禀性各异,岂能尽以编号框之?况乎此法一出,吏治或将更趋僵化酷烈。上官但问数字达标,下吏只求卡片工整,谁还去管那数字背后黎庶的啼饥号寒?此乃以术害道,其祸之烈,恐甚于严党苛政!” 在他们看来,这种“数字化”管理,是对人伦温情和圣贤治国理想的背叛,是技术对人文的野蛮入侵。
最汹涌的暗流,则来自民间,并被有心人巧妙地引向了对小满本人的妖魔化。市井坊间,茶馆酒肆,流言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在窃窃私语中疯狂滋长。
“听说了吗?户部那位黄侍郎,不是凡人!是得了海外邪法,要收尽咱们的魂魄哩!”
“啊?收魂?怎么回事?”
“千真万确!我二舅姥爷家的邻居就在文思院当差!亲眼所见!黄大人弄了个大柜子,里面全是小格子,把咱们的姓名、生辰、住址、家里几口人、几亩地,都用妖法印在硬纸片上,塞进格子里!那硬纸片,就是‘魂引’!听说塞进去一个,魂魄就被抽走一丝,存到那大柜子化成的‘妖云’里了!”
“天爷!这…这不就是阎王爷的生死簿吗?”
“比生死簿还邪门!听说还要给每个人编个号,叫什么‘户号’?这跟给牲口打烙印有啥区别?咱们大明的良民,生生被当成圈里的牛羊了!”
“难怪叫‘上云’!魂儿都飘到云里去了,还能由得自己吗?这黄侍郎,怕不是披着人皮的妖道吧?严阁老他们说的‘祖宗成法不可违’,现在看来,是护着咱们啊!”
流言愈传愈烈,越描越邪乎。“抽魂妖法”、“活人编号”、“阎王云簿”……这些惊悚的标签被牢牢贴在了小满和他的数据库工程上。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底层百姓中蔓延,尤其当第一批按新法核定的赋税通知单(上面清晰地印着户号和新赋额)送达江南某些试点州县时,这种恐惧达到了顶峰。
金陵城北,玄武湖畔,大明黄册库(存放全国户籍档案)巍峨的建筑群静静矗立。这里戒备森严,历来被视为国家重地。然而这一天,库房外围却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名神情惶恐而愤怒的百姓。他们大多来自附近受新法影响的乡村,被流言煽动,又被那带着冰冷户号的税单刺激,将这里视作“抽魂夺魄”的魔窟。
“妖道!滚出来!”
“还我魂魄!毁掉那吃人的妖云!”
“祖宗之法不能变!我们不做编号的牲口!”
“砸了这阎王殿!”
群情激愤,石块、烂菜叶雨点般砸向紧闭的库门和守卫的兵丁。守卫们紧张地持械戒备,冲突一触即发。混乱中,几个身影躲在人群后面,交换着阴冷的眼神,嘴角挂着得逞的狞笑。严世蕃府邸的阴影,无声地笼罩在这失控的场面之上。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飞报至户部衙署。
陈实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冲进小满的值房:“大…大人!不好了!黄册库被百姓围了!他们…他们喊着要烧库,说…说咱们是抽魂的妖道!”
小满正伏案研究一份索引目录的改进方案,闻声抬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层冰冷的霜色。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黄册库的方向。隐隐的喧嚣声随风传来。
“妖道?抽魂?”他低声重复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愚昧是柄好刀,可惜,握刀的手藏得太拙劣了。”
他猛地转身,抓起桌案上几张空白的人口索引卡和一支笔,大步向外走去,绯红的官袍带起一阵风。
“备马!去玄武湖!”
当小满单人匹马,冲破混乱的人群,出现在黄册库紧闭的大门前时,喧嚣声有片刻的凝滞。无数双或恐惧、或愤怒、或茫然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小满勒住马,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没有高声呵斥,也没有辩解。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下马,走到库门前一片稍显空旷的石阶上。然后,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拿出那几张空白硬卡,用笔在其中一张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户号:黄小满】
【身份:大明户部左侍郎】
【籍贯:京师】
【丁口:成丁一口】
写罢,他将这张写着自己信息的卡片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尔等惧此物抽魂?”小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骚动,“今日,本官便当着尔等之面,将己身之‘魂引’,录入这‘妖云’之中!”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拿着那张卡片,走到守卫打开的库门缝隙处,郑重其事地将卡片递了进去,吩咐道:“录入!甲字库,第一架,第一格!”
守卫不明所以,但不敢违逆,依言照办。
片刻,小满又拿出另一张空白卡片,再次写下同样的信息,再次举起:“此乃备份!亦将入‘云’!”
再次递入。
做完这一切,小满转过身,面对着鸦雀无声的人群,扬了扬手中仅剩的最后一张写有同样信息的空白卡片,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魂在否?!”
他猛地将手中那最后一张卡片,在众目睽睽之下,“嗤啦”一声,撕成了两半!接着又几下,将卡片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从他指缝间簌簌飘落。
“看清楚了!”小满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卡片可录,亦可毁!它只是承载信息的工具!如同笔墨纸砚!本官黄小满,此刻就站在尔等面前!魂魄安在?可曾被那‘妖云’吸走分毫?!”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玄武湖畔。百姓们看着地上飘散的纸屑,又看看眼前活生生的、气势迫人的侍郎大人,脸上愤怒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茫然。那些鼓噪最凶的人,眼神开始躲闪。流言制造的恐惧幻象,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消融。
“此‘数据库’,非为抽魂,实为救命!”小满抓住这短暂的寂静,声音沉凝有力,字字千钧,“旧册朽烂,胥吏欺隐,豪强兼并,多少无辜百姓因赋役不均而家破人亡?多少朝廷恩泽被层层盘剥,到不了真正饥寒交迫之人手中?这编号,这卡片,为的是厘清田亩,均平赋役,让该纳税的豪强无处遁形,让无地少地的贫民得以喘息!为的是让朝廷能更快地知道哪里遭了灾,哪里需要粮!为的是让尔等的冤情,能越过层层蠹吏,直达天听!”
他指着巍峨的黄册库,又指向那些仍在窃窃私语、脸上阴晴不定的百姓:“这‘云’上承载的,不是尔等的魂魄,是朝廷还富于民的决心,是尔等安身立命的凭据!若有人再敢妖言惑众,阻挠新政,视同谋逆!本官必严惩不贷!”
掷地有声的话语,撕碎的卡片,还有侍郎大人安然无恙地站在阳光下的身影,彻底击溃了流言的根基。人群开始松动,许多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悄悄地向后退去。一场险些酿成大祸的风波,被小满以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强行按了下去。
然而,回到户部衙署的小满,脸上并无轻松之色。他独自站在那巨大的格架系统前,手指拂过一张张冰冷整齐的索引卡。昏黄的灯光下,卡片上的编号和字迹清晰而疏离。
陈实悄步进来,低声道:“大人,玄武湖那边…暂时平息了。按您吩咐,撕毁的那张卡片,已用备份重新制作了一张补入。”
小满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望着眼前这片由编号和数据组成的、正在不断扩展的“数字河流”,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把人变成数字?不,我们只是在用数字,努力看清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浊世洪流中的位置与悲欢。”
他拿起一张记录着某户贫农信息的卡片,上面冰冷的数字显示着其微薄的田亩和沉重的赋额。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映照出那片浩瀚无垠、正被艰难构建的“数据之云”,也映照出其下无数升斗小民模糊而真切的悲欢轮廓。这条通向“云端”的路,注定崎岖而漫长,每一步,都踩在观念的断层与利益的荆棘之上。
与此同时,严府幽深的后书房内。严世蕃听着心腹详细禀报玄武湖事件的始末,尤其是小满撕卡自证的举动,阴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最终却化作一声冰冷的嗤笑。
“撕卡?呵…黄口小儿,倒是会演。”他摩挲着手中一枚从特殊渠道弄来的、刻着“氵”旁的部首活块,如同把玩着一件有趣的玩具,眼神却毒蛇般阴冷,“以为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之口?天真!他能撕一张卡,能撕掉人心里的恐惧和成见吗?能撕掉这千百年来的规矩吗?”
他将那枚冰冷的活块丢在书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告诉下面的人,流言不能停。换个说法,就说…那编号是刻在魂魄里的印记,撕卡无用,反而会惊扰魂魄,招致灾殃!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想办法,弄清楚他们这套‘活字编码’的底细。每一个部首,每一个常用字块的对应关系,都要给我弄到手!这‘钥匙’,或许…比那‘妖云’本身更有趣。”
风暴暂时平息,水面下,暗礁丛生。数据的河流,正裹挟着大明的过去与未来,在“编码”的驱动下,向着未知的“云端”,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