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弘农四知(2/2)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秦璧答得很干脆。

“并没有这么严重。”薛琛忙尬笑着掩饰道。

“到底还是我行事莽撞,牵连到你们这些无辜者。共县上下,难得有几个肯仗义相助的,只怕都因我倒了霉!”张轨仰头长叹,感到深深的自责。他并不介意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却觉得把薛琛这样有家室需要养活的人牵扯进来,实在是内疚万分。

“咳咳!”中年人不耐烦得出声提醒道。

“这位是?”张轨再次注意到此人。

“哦,瞧我这德行,只忙着和门督叙旧,竟然忘了介绍贵人!勿怪,勿怪!”薛琛连忙自责几声,恭敬地伸出双手,朝着张轨介绍道:“眼前这位杨司马,名讳是一个‘骏’,表字‘文长’,在骁骑将军府担任司马之职。今日得以入狱探视,多亏他的说情。家妻有幸,是他的远房侄孙女。”

“杨司马!”看在好友们的面子上,张轨连忙行了个大礼,以示感谢。只可惜对方压根不领情,只是稍稍得颔首点头,表示知道了。若是京洛人士,应该早知道此人的秉性了,可惜张轨从没遇见过,见状很是诧异。

薛琛倒是早就了解,见状为了化解二人的尴尬,赶忙又继续说了下去,也是暗示为何此人有狂傲的资本。原来这位杨骏(时年五十一岁),出身于关西大姓,尤为重要的是其侄女杨艳,乃是当今的正宫皇后。所以即便杨骏的官职并不算高,性格也比较乖张,却在哪都被人高看一眼。

“在下出身于弘农杨氏。”杨骏一挥袍袖,傲然自称。

“哦!”张轨不明所以,茫然地表示。

“弘农,杨氏!”瞧见这不咸不淡的反应,杨骏不禁皱起眉头,重新咬着字句复述一遍。以往他提及这个称呼时,是会惹来阵阵或真或假的赞叹恭维,未来今日却意外。和许多落魄的望族子孙相似,他本身没有立下功勋,而且缺乏各类学识,身上唯一能够夸耀于人世间的,那就是传说中的高贵血统了。

张轨听出来不对劲,可是作为一个记忆停留在西汉初年的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弘农杨氏”是什么,其中有什么深意。面对对方的再次提及,他只好不好意思得挠挠脑袋,嘿嘿赔笑着说不出话来。如此反应,惹得杨骏吹胡子瞪眼,几乎要原地跳起。

弘农杨氏的发迹,乃是汉初之后的事情。楚汉战争末期,项羽自刎乌江之畔,因为刘邦曾以万户侯的爵位悬赏霸王首级,所以追逐的汉军将领们开始争相抢夺他的尸首,场面闹得颇为难看。最终的幸运儿,是五个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吏,其中一个便是“郎中骑”杨喜。于是乎万户侯被一分为五,杨喜得到了赤泉侯的爵禄,从此开始了这个关中大姓的发迹。

财富的积累,家族的繁衍,二者是不断互补的。到了杨喜的曾孙子杨敞(司马迁女婿),已经是身居宰相、擅长理政的文臣了。而东汉时期,杨震是天下闻名的博学高才,世人给予“关西孔子”的名号,最终也登上太尉之职。由他开始,其家族又担任“四世太尉”,名望毫不弱于所谓的“四世三公”汝南袁氏。且杨氏拥有四百多年不曾断绝的名望积累,远远胜于其他望族。

和很多朝代的功臣世家一样,弘农杨氏也是“由武转文”的,譬如南宋着名词人张炎是名将张俊的后代,这是四海升平后的大势所趋。汉末时期,杨氏嫡系的杨彪、杨修父子,文采和才学固然盖世,可惜却毫无其祖的战将基因,只能沦为权臣手中随意拿捏的鱼肉,言语不慎就遭到了杀身之祸。因为此事影响,当然也有守着传统“经学”不向新兴“玄学”转型的缘故,弘农杨氏在魏晋时期呈现衰落态势,整体上不如以前。但是作为昔日的顶级门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家族依然是当下的一流豪门。

眼前的杨骏,就是个很明显的例子。此人年近半百,纵然是弘农杨氏的嫡派子孙(杨震幼子杨奉一脉),大半时间都蹉跎充当底层的县令,只是得益于皇后的关系,近年才升调到洛阳,做个府衙下属的司马。并且即便是皇后杨艳的婚配,也只是因为司马炎当时并非预料中的嗣子,才会选择和该家族联姻,作为司马氏结好关中大姓的纽带。所以说实际上当时的弘农杨氏,只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门第虽在、衰落大半。

看到两人的尴尬场面,于是乎薛琛挑拣些好听的话,先是颂扬了杨修、杨震等人的才华,然后提及了其祖先杨喜的功勋,主要是为了说明清楚。却没想到张轨初时还听得一愣一愣,到后来闻听该家族是汉初杨喜的后代,当场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继而前仰后伏得扶着肚子笑倒在地。众人看到这副反应,都觉得非常疑惑。

“哈哈哈,哈哈哈,‘撕肢杨氏’的赫赫声名,就算是妇孺皆知,何况是我呢?在下虽然来自边远的地方,可仍然对此如雷贯耳,一贯仰慕得很!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半晌后,张轨好不容易扶着栏杆直起身,尽力挤出点严肃的表情,故意反讽着说道。

张轨是始料未及,原来今日听起来似乎很威风的“弘农杨氏”,就是当年那个“郎中骑”杨喜的后代,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犹记得他身为“张敖”的时候,可没少和这个粗鄙愚笨、匹夫之勇的家伙打交道,曾经是很瞧不起此人的品行的,而后者也一向对他恭恭敬敬。没想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上还会有这样可笑的事情,仿佛昔日的地位完全颠倒过来!所以他很看不惯杨骏的装腔作势,特意用其祖先的事迹加以嘲讽,即说其家族富贵是来源于“撕夺项羽的肢体”,所谓“撕肢杨氏”。

这个讽刺很含蓄,也很契合史实,只可惜没任何人能听懂,其他人都在面面相觑。张轨独自乐了很久,品味着千年人事萧疏的寂寞感,越想越是无限悲哀,笑容逐渐转变为愁容。正当此时,他忽然受到了惊吓,那个杨骏竟然也大着嗓门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在下正是‘四知杨氏’!”杨骏洋溢着满脸的喜悦,也有样学样得把手伸进囚笼,抓住错愕的张轨狠狠晃了晃,欢乐的神情不似作伪。如此反应,却是又一件人们不解的怪事了。

原来张轨的“撕肢杨氏”的讽刺,被误解为“四知杨氏”的赞誉,恰好挠中杨骏心中的痒痒处。其最着名的祖先杨震,曾有个“暮夜却金”的故事,是说他曾举荐王密当官,而这个王密发迹后曾登门送上黄金十斤。当时王密说,深夜无没人看见,劝说其收下谢礼。然而杨震却回答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传为千古美谈。故而那句讽刺没人理解,“撕肢”却被误认为是谐音的“四知”,再加上张轨故意的反讽,整句仿佛是真在颂扬。

“撕肢杨氏?”此情此景,张轨完全不能理解。

“四知杨氏!”杨骏激动万分,双手握得更厉害了。

两个人鸡同鸭讲,却各有想法。张轨觉得杨骏是宰相度量,忍不住为刚才的出言无忌后悔,兼之感谢薛琛、秦璧的行为,于是再不打算冒犯对方,有意弥补讨好。而杨骏则是乐得接受张轨的“称颂”,觉得此后生孺子可教、颇为懂事,言谈也没有方才的倨傲。

他们谈得越来越兴起,杨骏急忙喊狱吏开了锁,亲自坐到牢狱中和张轨议论。后者熟知杨氏的发迹历史和当年旧事,推说是从古书上读来的,引得杨骏兴趣盎然、拍手叫好。于是乎他们甚至抛开薛、秦二人热烈探讨,一老一少仿佛是忘年之交,互相之间越看越对眼,逐渐亲热起来。

“我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二岁,名唤杨芷,小字男胤。”情投意合之际,杨骏望着白净俊秀的青年张轨,乐得眉开眼笑。可是他的话才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的失言,急忙刹车打住了。他胡乱解释道:“她喜欢读些古书,还望张郎君有空的时候,登门多作教诲。”

“恭敬不如从命。”张轨微笑着应允下来。

“多好的少年郎啊,真是可惜了!”杨骏脸上保持笑容,却在心底暗暗叹息道。他刚才兴头上贸然想说的,当然是二人年纪相仿,可以谈婚论嫁。只是他毕竟自矜门第,要嫁也是把女儿嫁给皇族宗室、缙绅大族,怎可嫁给一个中下层寒族?何况此人官职仅为县吏,且身在牢狱。

话虽如此,杨骏仍然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再去拜托自己的堂侄女,当今皇后杨艳,为张轨的冤狱求情。他是个想一出是一出,性情急躁而且有些轻佻的人,所以有刚才的胡乱言语。可这种人亦是真性情,三番五次向张轨叮嘱好自家地址,约好其出狱后定要来叨扰。

多一方臂助,多一分机会,张轨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珍惜住薛、秦二人辛苦为他争取来的这个渠道,尽力和杨骏打好感情基础。谈了一个多时辰后,双方才恋恋不舍得依依惜别,此刻杨骏的神态已经和初见时截然相反了。张轨再三致谢,将客人们送出囚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