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路新囚(2/2)

“要是主簿这等人,能明白我是为什么这么做,世道也不至于此。去矣,休矣,我没有什么和你们说的。”即便是坐在囚笼之中,张轨反而变得更加直接,扭过身去、闭上眼睛,不肯再搭理。

“嘿,这还由得你吗?没几日好活的人,还敢对我等无礼?”匡胄乐得玩心大起,捡起路旁的一个树枝,伸进去东戳西戳逗弄张轨。后者没地方躲闪,干脆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任其戳弄乱打。

“喂,别太过分!”许恭实在看不下去,伸手阻拦。

“囚徒罢了。”匡胄满脸不屑,悻悻然收手。

蒋玄、匡胄之后,跃跃欲试的群吏们也轮番上场,对着这个“捣乱”的外乡人肆意唾骂。大部分人只是指着鼻子,说些恶毒的诅咒或嘲讽,看到张轨始终不言不语、无动于衷,骂累了也就失去了兴致。而深受其害的李鲂、李申父子,因司马越之事而怨念最深,骂得口干舌燥仍觉得不够过瘾,直接飞吐了几口唾沫,往其脸上招呼,兵士都来不及阻拦。

张轨吸了吸鼻子,抹掉污秽,淡然扭头。

又闹腾了好一阵子,共县众吏才恋恋不舍得让开道,还是嬉笑不已。许恭赶忙催动队伍,飞快地越过了县境,朝着洛阳飞奔而去。身后的那些人,离开老远还在骂个不停,对张轨的怒意可想而知。不过好在,这个祸害终于被除去,他们可以照旧过往日的悠闲日子了。

还没过去半个时辰,路上又遇到了一群人,不同的是这些人穿着朴素、神情黯淡,对于张轨来说是友非敌。他们当然是共县的军户士家,都曾深受这位门下督的恩惠,很清楚后者不是众吏描绘的那样恶毒,而是真正有心为民做事的。为了避开官吏,他们不得不走得更远,早早在此等待。

“门督!门督!”瞧见张轨坐困囚车的样子,军士们就急着扑上前来,搭着牢笼的边沿拍打行礼。特别是少年心性的霍雄,悲愤之余深感内疚,急得嚎啕大哭起来。不消许恭的吩咐,司隶士兵们就停下了脚步,他们也都是出身士家的穷苦人,对这种事能够感同身受。

“何必如此呢?”心如死灰的张轨,顿觉见着了阳光。

“都怨我等不好!”霍雄泪如雨下,伸手入车。

张轨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环顾左右,不住长叹。

“门督,除夕夜并非我等不愿或不敢来,实在是。”站在较后面的范芦,一直抬不起头来,许久才讪讪得说道。他固然是从囚军跃升为曲长,但他所率领的左曲军士,其实不是那么好指挥的。毕竟,组成军队的是一个个拖家带口、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数字。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是窦朗想办法阻止住了你们。时也命也,这是我遇上的一道劫难罢了,其实怨不得任何人。即便是他,也有其苦衷。”张轨挥了挥手,轻笑着打断道。

“门督如何得知?”范芦目瞪口呆。

“我非什么神算,简单推算即可知道。”张轨微微一笑,他已经猜得七七八八:“那天晚上,即便你们没有到场,可若是窦朗的中曲留着不走,还是有足够的兵力守御的。他是多年的曲长,和县中上下的羁绊不浅,很多事也是不由自主,汝等也不要怪他。”

说罢,张轨又轻叹一声,后悔原先的失察。要是这是在战场的话,这种细微的差错发生,自己的人头早已落地了。是他没有考虑清楚,早就作为曲长带兵的窦朗,肯定和县吏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起码有不差的交情在,否则哪有资格当军吏?到了这种决裂的时候,窦朗的站队是没有选择的,他的交往历史、亲朋好友、未来前途,都是无法撼动的筹码,使其心中的天平向县吏那一侧倾斜。张轨总会到别处任官,窦朗却脱离不了乡土,这一切的发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此时此刻,窦朗也羞于来送行。

“的确是他。前两日,我们已经被解除一切职务,不过也是多亏他的保护,蒋玄才没有追究我们的罪。”范芦咬咬牙,又是暗恨又是感慨,对背叛者的感情很复杂。可无论如何,他们这些再没人庇护的军户,要在县中穷治张轨余党的风波中逃过一劫,还是得依赖于窦朗的。

“无妨,其他人都怎么样?”张轨又安抚了几句,转而问道。在经历过那夜的风波,被同溪乡的农夫搭救后,他体验到了人心的复杂,心态也随之变得宽和很多。或许终有一日,等自己有足够的权势保护亲党时,像窦朗这种人就会抛开顾忌,诚心为自己效力了吧。

“薛书佐、秦议生都自行解除了吏职,当天就离开了县中,不知所踪。仓曹史刘盛被免职,也丢掉了刘氏家主之位,好在捐献了粮帛赎罪,性命还是保住了。鲍融也受到牵连,近期越来越被边缘化,地位一落千丈。”范芦知道对方主要问的是谁,按顺序回答道。他的消息来源,自然还是窦朗。

“只要能够各保平安即可。”听闻了这些消息后,张轨还是比较欣慰的。他望着远处沉默了很久,又转而笑着宽慰众人道:“汝等千万不要因为我的这件事,就质疑朝廷的处事公允,可要好好得生活下去,别再生出遁逃到大户名下的念头。天道分明,今日的是非迟早会有定论。”

“门督!”不少人闻言又垂涕抽泣起来。

臧仲、彭羡这些向来亲近的军士,又都轮番上来道别,惹得人心生悲戚。继而张轨就下令让他们迅速折返,不要在此多耽搁。军士们把带来的吃食纷纷挂上囚车,或者强行塞到栅栏内,把本就不大的车子挤得鼓鼓囊囊,犹如是满载的运粮车似得。

恋恋不舍的军士们,又送着一行人走出半里路,这才止住脚步,招手道别。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遇见几个工匠正在给县令潘岳凿立“德政碑”,上面的句子精妙、文字漂亮,造得也很华丽大气。军士们从其旁边经过,却只是好奇了刹那,谁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张轨一行人走入获嘉县境内没多久,就遇上了带着数百名县兵来迎接的师兄,该县县令挚虞。后者告诉他,皇甫方回在得知此事的当天,就赶忙收拾行装赶赴京洛,去为这件事鸣冤叫屈想办法了。而他挚虞,一直担心有人会对张轨不利,所以准备亲自护送其入京,再回来获嘉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