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议生运筹(2/2)
“门督果然博闻强记!”秦璧并不回答,而是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引导话题道:“既然你能记得此事,可还记得李悝分析过魏国百姓的开支账目?我们汲郡是昔日魏国故土,田亩的肥沃贫瘠、百姓的勤劳与否,大体上都和千年前一样,足以作为参照。”
“当时的魏国,寻常五口之家,能分得田地百亩,每亩地按照年产一石半计算,年收成有粟米一百五十石。除去‘十一’之税十五石,五人一年食用的九十石,剩下自用的有四十五石。再按照一石粟换三十钱的平常价格,约等于钱千三百五十,除掉社闾、祠祭、衣服等必须开支,能存用的钱不足四百五十。倘若遇到不幸,疾病、死丧的费用,或者是官吏贪暴的赋敛,则剩下的更少。”开头的时候,张轨还是带着笑容背诵,可等到算着算着说到最后时,已经换作一脸的戚然:“民生之多艰,自古皆然。”
这是个枯燥的算术,却没有人听得厌烦。无论是身为县吏的薛琛,还是作为军士头目的窦朗等人,他们都是切切实实接触底层民生的人,并非安坐庙堂、指点江山的纨绔之辈。汉末至魏晋,赋税从两汉的“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直接跃升到当下屯田户、士家的“国五民五”、“国六民四”,万千遭遇兵灾荼毒的中原人民,还要挣扎着苦苦承担这种重税,可谓是苟延残喘、勉强求生。无怪乎那么多人宁愿舍弃尊严,投靠于大族民下充当奴仆,都能过得比自耕农好些。而朝廷臃肿、开支庞大,面对此窘境更要竭泽而渔,真是恶性循环。
“门督说得不错,诸位也都知道大晋的情况,寻常百姓哪里会有百亩田地,朝廷也没有那么轻的赋税,市场更没有稳定的粮食价格。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饥寒交迫的百姓卖田、质身与豪族,会要得出多高的价格?”秦璧同样的满脸的哀容,摇着脑袋反问道。
是啊,所有人都醒悟过来,这是饥羊与贪狼的交易,哪里会有公平可言。卖田质身的百姓,肯定是因饥寒而万分焦急,多低的价格都只能接受。坐拥粮食和财帛的豪族,并不急于慌张出手,一定会尽量把购买成本压到最低。双方拿出这些“公平签订”的买卖契约,岂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肯定没有实价。”范芦的声音在发颤。
“或许是百石粟的价格?”薛琛咬着牙,试探问道。
“浦玉真是太高看他们了!不错,按照正常的市价计算,起码按照十年之期的收益,一亩田可卖上四百五十石米。然而真正的交易中,愿意出百石粟的可谓罕见,就会被小民感恩戴德得称为‘善人’。更多的豪右之家,仅仅愿意出个四五十石,甚至于直接无偿夺取。毕竟后者可以声称,这是要辛苦养活失去田地的民众,哪有还须付钱的道理。而且,真正来参与市易的,顶多是个僮仆头目罢了,哪有豪族亲自出面,与地位低下的农夫交涉定约的?”
“不错。”张轨捏着拳头,深感痛心。
“可是这是造假,我们早已知晓。”薛琛皱眉道。
“漏洞就摆在眼前!”秦璧伸出手,抓起几份文书,摇抖着道:“诸位但请仔细想想,哪里会有经过数十年的时间跨度,可卖田、典身的价格却几乎一致的?建安(汉献帝年号)之时,战火频仍,一石粟可卖四五百钱,甚至数千钱。黄初(魏文帝年号)之后,中原稍安,一石粟可卖二三百钱,有时跌下百钱。然而我们看到的这些契约,签订的最早是汉末,最新是不久前,价格却都保持在二百钱左右,这不是明摆着的诳欺吗?”
此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轨等人纷纷点头称是。肯定是豪右们慌张之下,只顾着赶紧写契约作为补救措施,没细想就把今日的时价标了上去。这些文书字迹工整、价格相同,看起来自然是可以唬人,实际上是假之又假。如此好看的数据,岂有真实的道理?
“另外一点就是,从汉末以来,军阀各自铸钱,货泉通行混乱,如今用钱交易的少之又少,粮食和布帛才是硬通货。民众卖田,必然是迫不得已,想要换粮布维持生活,要泛滥贬值的铜钱做什么?那东西能食能饮吗?”生意人秦璧,说到这都噗嗤笑了出来。
“大族子弟,或者县中豪吏,过得都是衣食充裕、饭来张口的日子,没有任何交易经验。他们慌乱之下做的文书,当真是漏洞百出,只能诳欺同样的人,却骗不了真商贾!”张轨此刻心中有数,脸上洋溢着笑容。他已经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去当面推翻这些文书了。
“还是让卿细致!”薛琛高兴地说道。
“还有田亩丈量的事,也不过是蹩脚的把戏而已。”秦璧意犹未尽,对着众人谦虚得笑了笑,继而说道:“我且问诸位军士,你们到乡中测量田土时,有没有实际踏上脚步计算过?”
“议生明鉴,当时是乡里的啬夫指点,告知我们这块田属于谁,那块地属于谁,产量多少、方圆几何,我们照着文书作比对,没有履足其上。现在仔细想来,实在是粗疏了。”窦朗犹豫刹那,环顾同伴们说道。当时是他提议,短时间内无法一一亲自丈量,稍作观察即可。
“嘿嘿,这头一桩策略,说来都是玩弄上千年的把戏了。门督既然知道魏国李悝的事迹,肯定也知道‘一亩地’的判断依据,也是千差万别的,晋国诸卿就有过实例。”秦璧抛出反问道。
“《孙子兵法》有‘吴问’之篇,记载了晋国六卿对于田亩的划分标准。范氏、中行氏以八十步为畹,知氏以九十步为畹,韩氏、魏氏以一百步为畹,赵氏以一百二十步为畹。前几家把‘一畹’的田地概念缩小,以便于聚敛财富,导致人民贫弱而不依附。后者则宁愿少征赋税,让百姓得到的实惠更多,所以生存了更长的时间。”张轨不假思索都回答道,他已经明白了。
“正是这样!账面上记载的区区‘一亩’地,可能依靠目测还能辨别。可啬夫带着你指认,说这里有八十亩,那边是九十亩,当真区分得出来吗?不踏入田中测量,是根本不准确的。豪族侵夺田亩,有时就是用这种隐晦的办法,明面上田户都没有减少,暗中都换成了空头账。而且土地肥沃贫瘠,在河边还是在山地,区别是很大的。”秦璧果然是心思缜密。
“我等错了,应重新去丈量!”窦朗羞愧得低下头。
“重新去丈量!”其余军士头目们纷纷道。
“另外一个策略,就是账面上记载的田地,依旧是归属于某个民户,而实际上早就被豪族侵夺了,挂着空名而已。在田头辛勤耕作的,你当然不知道究竟是隶属于豪族的佃客,还是自由耕作的民户。对于这种,的确难办。”秦璧微微叹了口气,却笑面依然。
“那该如何辨认?”张轨含笑问道。
“千万种掩盖的办法,却瞒不住基本的事实,农人总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跟着观察,就知道他们究竟是受到豪族家指挥,还是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僮仆来巡视,佃客去贡献,必然会有的。对于这种,要花些时间。”秦璧抖动着眉毛答复道。
“让卿一语,尽解难题。”薛琛由衷赞许道。
“秦议生可算是运筹帷幄了!”范芦哈哈大笑。
“诸人各有所长罢了。”秦璧客气道。
“既如此,我们就按照让卿的话,拟定新的方案吧!”张轨长舒一口气,简短的总结道:“我虽争取来太守的支持,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可用,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一切核验必须尽快完成。烦劳诸位尽心尽力,一同为百姓做此实事,不负男儿的七尺昂藏之躯!”
“是!”众人轰然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