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茂先问贤(1/2)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得罪荀勖的影响,很快就得到了体现。张轨等人被列入了绝对的“负面名单”,不仅在后续的饮宴皆不得与会,甚至竹书的事都不再允许他们参与。最初的发现者,真正的识货人,反倒因人际关系失去了舞台。
冷静了一段时间之后,张轨终归是平复了心情,接受了如今的世道、眼前的现实。好在通过魏准挖掘魏冢古书时,顺带着拓写了备份文书,他拿着这些东西深居简出了很久,细细推敲其中的内容。没想到那么多京洛公卿、地方官员之中,反倒是他这个被驱逐排斥者,对此事研究得最透彻,也最上心。
一个月很快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遗忘了张轨这个人的存在。不过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是被某些人所暗自记挂着,例如中书令张华。十一月的某天,后者亲自发出邀请,说是在解读竹书时遇到了困惑,想要找张轨去仔细商讨。此事来得十分意外,也由不得人拒绝。
住在李府的中书省官吏,白天大多数都四处游乐去了,并没什么人在。张华是个非常讲究时效的人,见面后并没有任何客套的话,而是直接拉着张轨来到他的桌案前,直入主题得探讨起来。他那副书案摆得十分杂乱,就连地上都东西散堆着竹书的拓文,压根就不似想象中高官府邸那整洁、干净的模样。这位中书令自嘲说,他向来喜欢乱翻文书互相比对查证,习惯于“獭祭鱼”的摆放方式,所以就连侍候的僮仆,都知道他的脾性而不去收拾。
“这是个没有成为官僚的学者。”张轨在心里暗暗想道。自入晋以来,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般讲求实际的行政官员,令他不由得想起魏国的先贤李悝,那也是个并不注重虚饰的人。无论如何,这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至少朝堂中枢还有如此直人在,真乃社稷苍生之福也。
初见投分,两个人认认真真、和和气气得探讨起来。竹简之上的蝌蚪文字,对于张华这种隔了数百上千年的人来说,自然如天书一般难解读,可是对于魏国遗民张轨(张敖)来说,乃是寻常的家常便饭。他们从隅中开始,一直攀谈到日昳之时,以极高的效率、极快的速度,把几个重要的部分都研究透彻。棘手的文字问题得以解决,张华乐得是眉飞色舞,浑然不觉疲倦。瞧他那认真聆听的神情,几乎与单纯好学的孩童无异,惹得人颇为感慨。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讨论进入了尾声,只剩下几个疑难的单字。
“这是个‘受’字。”张轨食指指着纸张道。
“原来如此!那这整句话凑起来的意思便是,‘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张华欣然点头,像发现什么一样开心,愉悦击掌道:“《尚书·吕刑》篇,《论衡·气寿》篇,都说周穆王享国百年,即传统所谓的‘穆王寿百岁’,怎么想都匪夷所思。那么按照竹书所言,其实是周朝兴起至周穆王登基有百年之久,并非什么穆王寿命百年,这样解释就合情合理多了。”
“正是这样!世上的很多事,本就是以讹传讹,人们更喜欢猎奇或者神怪的说法,而不是去探究其真实与否,庸人之志尔。像这样的,何止是穆王之事。”说到这个话题,张轨难免有些余怒未消,指桑骂槐得说道。他所指的,当然是之前羊羹宴上的事。
“怎么,士彦对于当日的不公,依旧耿耿于怀吗?倒也难怪,毕竟是少年人啊!像束皙这样自诩颇高的青年人,难免有沽名钓誉的想法,绞尽脑汁作惊人之语,渴望获得旁人的夸赞。甚至还有人会胡乱编造更加惊世骇俗的故事,自行包装出‘才子’的形象,反正听众也不会去细细查验,这种事很寻常。玄晏先生是谦谦君子,对你们的教诲必然是严谨求实,必然不会允许这种歪门邪道,你看不惯也难怪。”方才的角色完全颠倒,张华倒是立即改为练达老成状,微笑着安抚道:“宦海浮沉,人情冷暖,哪有那么多的是非可言。你我之辈,虽不至于效仿奸邪,可掌握些许手段,仍然是必要的。”
“哦,恳请张令指点!”张轨听得颇有兴趣。
“无妨,今日对竹书之事的讨论到此为止,你我坐下来慢慢说说。晡时已到,我这个做主人的,可看到你‘食指大动’了。”张华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示意,邀请对方坐到了外边的食案之旁。然后他喊来僮仆,吩咐其去后厨催来饮食,以酬嘉宾。
张轨笑了笑,听懂了这个谐趣,客气应对,依言坐下。食指大动,是出自于《左传》的故事,当时楚国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子家二人去拜见,子公的食指忽然不自觉得跳动,于是和同伴开玩笑说定是有美食可吃,果然遇上郑灵公命人烹鼋,欣喜大笑。然而郑灵公听说后,故意命人偏偏不给子家分羹,惹得后者大怒离席,掀起一场郑国内乱。张华提到这,当然只是开个玩笑,纯因方才张轨一直用食指比划文字,故而言之。
“仔细说起来,你我也就是上次才初次逢面吧?难得邀请士彦来,我却只顾着探究竹书文字,都忘了以礼相待,真是过错了。”张华先是客气一番,然后赞叹道:“当日听你说识得魏国文字,仍然是半信半疑,没想到确实如此。幸赖有你在,竹书的内容应该可以尽快整理出来了。”
“世交之家,何必拘礼?”张轨笑答道。
“世交?”张华闻言愣了愣,虽猜到有什么弦外之音,仍是没听懂这句话。他所出身的范阳张氏属于寒门士族,位于晋国东部的幽州地界。而张轨所属的安定郡,则是在西边的雍州,相差何止千里之远,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况且张华入仕以来官运亨通,和一直沉沦下层的张轨之父可谓是天差地别,虽然都是姓张,可两个家族的人连谋面都未曾有过,遑论什么世交。
“当然!”张轨早就料到如此反应,笑呵呵得提醒道:“素闻君侯乃是留侯张良的十六代孙,而我却是常山王张耳的十七代孙,你我的祖先当初都经历了秦末大乱,追随刘邦、建立汉朝,那可是绝对的患难之交。虽然五百年过去,论世系仍恰好是上下,岂不是天意吗?”
“原来如此!士彦不仅博学洽闻,还长得一副伶牙俐齿,难得,难得!既然如此,那我们自然要以世交而论。”如此说法,让张华恍然大悟,欣然点头承认道。当时还没有后世的南北动荡、五胡交争,各家族的谱系都比较清晰可靠,篡改族谱、攀附名人的现象不似明清那么泛滥成灾。
“可惜啊,承蒙君侯谬赞,对于当下所从事的吏职,我实在是空有口舌、束手无策啊!无能为力,碰壁至今。”借着这个话头,张轨半真半假得长吁短叹,准备向这位贵臣求援。经过数次失败后,如今他都没有可以咨询的对象了,而眼前这位做事务实的中书令,或许能给予他急需的帮助。
“怎么,说来听听。”张华饱含深意得笑了笑。
“一言难尽。”拉近距离后,张轨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大致描述出来,其中当然存在删减的地方。例如山涛、向秀等人,对他的上书冷处理,这自是不能提。还有薛琛“因势利导”、秦璧“公私交易”的两种建议,他也稍稍斟酌改动了下,作为自己的想法征求来意见。
“单纯,稚嫩。”张华听罢沉默良久,才摇头苦笑。
“张令怎么看?”依旧被这般评价,张轨倒是意外。
“上书奏事,让那些肉食者自己退出口中的食物,你就算是好说歹说、跪地恳求,恐怕也没人会搭理。而所谓的‘因势利导’,则是陷自身于被动,纯属等待机遇。”站在朝堂高位之上的张华,视角与薛琛之辈截然不同,他接着反问道:“更别说所谓的‘公私交易’,这不是变相屈服、同流合污吗?”
“可是。”张轨试图为之辩解。
“我只问一句,以你的秉性,会做这种事吗?”张华又问。
“不会。”张轨叹了口气。
“这就对了。其实这种官吏的手段并不高明,你根本不需要顺着他们的想法去做。那样只是见招拆招、被动应对,倘若没有天赐的机遇和时机,很难取得你想要的效果。”张华带着关怀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后生晚辈:“关键之处,在于提升嗅觉、主动出击,拿捏住对方的七寸所在,迫使其反而有求于你。到那时候,你便能够从容应对,岂不胜于苦等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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