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宦情懒厌(2/2)
“还要署名、按手印。”张轨苦笑着接话道。
“正是!看来门督已经很清楚了嘛。”张佐吏开心得点点头。
愤懑满怀、心灰意懒的张轨,失去了往日的姿态,连任何争辩都放弃了,叹了几口气慢悠悠落座,眼皮无力得半耷拉着,仿佛在说天塌下来也与己无关。至于传达命令的张佐吏,话说完便是卸下了所有责任,他才不顾后续结果如何。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各自沉默。
薛琛毕竟是多年熟吏,对上级官吏的心思拿捏得很准。他适时得赔笑凑上前去,声称本地有特产湖鱼、三魏美酒,说想要邀请上吏前去县中正堂歇歇脚。张佐吏故作客气得推脱几句,然后才“无奈”得随之起身离开,顺便又叮嘱了默然的张轨一句,必须核实准确、按时提交。
一行人兴高采烈得去了,压根顾不上多为政事耽搁片刻,好似这才是他们长途跋涉来着的目的。张轨再度长叹一声,摇着头拾起自己的印章,又重重地摔向一边。正在这个时候,方才就潜藏在门外偷听的议生秦璧,故意哼着俚语小调,笑眯眯得走了进来。
“谁惹我们的门督了?”秦璧拖长了语调问道。
“行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张轨没有心情,头也不抬。
“士彦,其实你压根不必担心。”秦璧边说边坐到旁边。
“哦?你倒是事不关己,说得轻巧。这么庞杂的文牍信息,要是有一丁点核对错误,这郡中、州中所要追究的都是我,你自然不用担心。”看对方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张轨气得使劲推了一把,转过头去。所谓“署名、按手印”的仪式,再加上来者声称的朝廷追责,着实让他忧心忡忡。
“我是说真的,不必担心。”秦璧立刻收敛了笑容,郑重说道:“所谓的士家情况和刑狱信息,各地的执行尺度本不相同,整个天下都是一笔糊涂账,怎么可能查得清楚?何况是持续数年之久的信息。士彦,你就是初次经历这种事,见过了就好了。再说了,他们这次是故意针对你的,只是让你恶心劳碌一阵罢了,压根提不上任何追责。”
“故意?”张轨忽然嗅到了什么不对。
“当然!”招呼好来客后的薛琛,边说着边跨门而入。
“你若不信,就让浦玉继续解释吧。”秦璧嘿嘿道。
“其实也怪我,上次的事后忘了提醒门督。”薛琛点点头落座,他的脸上同样没什么忧虑:“本县首豪李鲂,除了李申李二郎君这位纨绔子弟之外,还有个更有出息的长子,在郡中担任郡功曹的佐吏。他借着这层关系,不仅和与诸位郡大吏亲近熟悉,更是和各曹佐吏皆有交情。官官相护、吏吏相扶,此辈若是有事,都会互相帮衬。”
“哦!”张轨终于笑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
事情很明显,张轨先是三番两次得罪李家,本就惹得对方不快。再加上上次司马越的强势手段,李氏父子含恨在心却不敢寻仇,却仍然要欺软怕硬,找个人出一口气。看到这二人关系亲密,他们自然把这笔账算到了张轨的头上,只是稍微顾着点同僚之谊,遮遮掩掩得进行报复。通过李大郎君的关系,借着本就有的一些郡中任务,夸大加重得往张轨身上下派,就能狠狠折腾其一顿。这是官吏中比较常见的打击异己的方法,简单有效、人人皆知。毕竟这仍旧是郡中下派的正经任务,就算争执起来也是占理的,顶多算是要求严格些而已,就算再强行加码个几倍,接受者仍不敢不认真执行。
接下来的话,薛琛只要挑要紧的简单说说便是。作为官僚架构最底层的县吏,应对上级早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办法,休要过分忌惮那些威胁恐吓,能做几分做几分便是。举例来说,朝中随口要求州里一个月简单完成的事,州里就会加重些程度派给郡里,时限压缩到半个月左右必须做好。而郡里再加大几分力度派给县里,弄个极限负荷量,要求滴水不漏、尽善尽美,时限再度缩小到五日之内。各类日常公务,大致皆如此。
东汉以来,这种风气愈演愈烈,朝中早就不在乎底层的实际情况,更不在乎任务究竟有多难完成,层层转达催办即可,州郡甩手推卸责任,反正事不关己。而县里也干脆得过且过,甭管上级如何严厉恫吓,能勉强凑个结果交差就好。后世唐朝的高适,其《封丘作》诗云“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就是讲述这种基层的疲于应付无奈。故而诗人慨然辞官、投笔从戎,进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帐下,在安史之乱中屡立战功,最终名列节度使,爵封渤海县侯,真个是“若个书生万户侯”了。
然而张轨不是高适,他还没彻底放弃希望,而且眼下也没有投笔从戎的机遇。听完了薛琛、秦璧的讲述,他对大晋现状的理解又深了一层,既感到无奈又觉得感慨。他曾在洛阳亲眼目睹过,那些所谓的八公九卿、诸曹僚属,是过着怎样清闲快乐的生活,甚至还冠冕堂皇得搞出“清浊”官的理论,每日无所事事叫做“清”,从属具体事务的叫做“浊”,名门子弟绝不肯去担任又累又苦还没有前途的浊官。例如在京洛享过福的潘岳,就算是到地方担任一县之长、万户之牧,仍旧感到是流放发配一般委屈,哭哭啼啼不肯上路。经历过这么多事后,张轨总算明白了这种偏好为何产生,因为世上人人都不是傻子,倘若能有选择自由的话,当然要选轻松容易的来。只是他实在想不清楚,长此以往朝中和地方的隔阂越来越深,县吏的出路越来越窄,会有怎样的后果?
更有甚者,位于上级清闲职位的世家子,能有机会吟诗作赋、积攒人脉,就算是折腾个很普通的事情,或者是有个稀松平常的特长,也会被包装成潇洒风雅的“名士”、“精英”,什么也不干都能名利双收。而位于食物链的最底层的县吏,忙于处理层层派发、积压如山的琐碎公务,每年忙死忙活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得不到任何注视和褒扬,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二者两相比较,真是一个位于云端、尽揽风光,一个处于地底、坐井观天。
作为一个小吏,张轨实在是有点想得太多了,朝中重臣都只顾眼前、及时行乐,又有什么轮得到他操心的。三人又讨论了半晌,不过除了牢骚和抱怨之外,也说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先对付起来。纵然张轨觉得不情不愿,二人还是坚持要对郡佐吏一行予以“惯例”接待,省得给他自己和县中惹出新的麻烦来。他们正要商讨怎么完成任务时,中曲曲张窦朗赶来房中,敲敲门后走了进来。瞧其脸色十分怪异,好像有点头疼苦恼,又好像有点憋不住笑。
“伯明,有何事?”张轨上下打量,顿感好奇。
“那个不准来了,请求见门督。”窦朗指了指外头。
躲在门外的不准,半探出猿猴似的脑袋,挥着手掌嘿嘿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