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徘徊失途(2/2)

“当真?”张轨闻言,顿时从沮丧透顶中恢复一丝生气。

“是的,散骑向我简略说了此事的难处。当今天子资历浅薄、盛年登基,很多方面还要倚仗朝野大阀、地方豪族,对这副糜烂的局面就算有心也无力。或许他日倘能统一中原,挟平吴之威,除百年之弊,可致天下海晏河清。他还说道,古来商鞅变法、汉武拓土,都是在帝室稳固、威权确立之后。郎君依然年轻,有望继武于贤者,一定要保持耐心。”这消息照样是先好后坏,等到郑律说完之时,张轨又泄了气。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张轨无奈抱怨道。

等待了这么久的佳音,最后来的却是不咸不淡的清汤寡水,惹得人好不丧气。即便如此,张轨终究也束手无策了,他又追着问了几句细节,再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于是打发郑律去好好歇息。继而他耷拉着脑袋,三两步拐进了皇甫方回的房间。

“士彦,难得啊,今日怎么没去县廨?”皇甫方回正斜躺在榻上看书,左手撑着身躯,右手拿着书卷,看着十分轻松惬意。他听见人来,只是稍稍抬眼看了下,就继续专心致志于学习。

“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张轨苦着个脸,长吁短叹得入门坐下。此刻他是憋不住的,于是乎将郑律带来的消息一一说出,配合他的无穷抱怨,真可谓是“一语再三叹,无奈有余哀”。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毫不配合这种氛围,期间沉默听着不发一语。

“还好,还好!山公通晓世情,向公言行谨慎,没有支持并参与你的一时冲动。如此一来,大家都可以获免保全,岂不是好事吗?”一直等到张轨说得口干舌燥、毫无兴趣,皇甫方回才慢悠悠得合上书,满脸平静地答复道。虽然他心中亦有点失望,却知事不可行。

“原化,你怎么也这么想?”张轨锁眉不悦。

“当然该如此想。士彦,我觉得向散骑说得很对,现在既不是改变的时机,你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如此费时费力、担着风险去贸然行事,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为政者当有长期隐忍的耐性,你当谨记。”皇甫方回摇了摇手中的《汉书》,算是援引实例劝道。远的不说,本朝的司马懿父子就是前例。

“话虽如此。”张轨情知如此,可还是觉得不甘。

“至于山公嘛,原本就不该攀扯上他。虽然其久有贤名,可作为河内豪族的代表,在朝堂中位居一席之地,岂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天子尚且约束不了他的宗室,他岂能管制的了家人亲戚?倘若下面的亲党为非作歹,他也不可能过多干涉。毕竟人非圣贤,都有人际关系的羁绊。”说到此处,皇甫方回压低了声音,直接挑明了说道:“你应该也知道,汲郡是五年前从河内郡分出来的,难道你如此聪明机敏的人,从中嗅不到什么味道吗?河内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当今皇族司马氏的故乡,有多少的权贵宗戚于此明里暗里置办了产业,难道真的无人知晓现状?你偏偏要从本县着手,谁敢相帮?”

“这倒是事实!”一语惊醒梦中人,张轨这时候算是彻底明悟,喃喃自语着不再遗憾。他可真是当局者迷,当初在民间调查时,明明听说了有京洛贵人暗中介入,可偏偏没把这当做多大的事看待。现在听好友抽丝剥茧,他算是把整个来龙去脉串清楚了,遑论是他或者山涛、向秀,这深水潭中可是鱼龙混杂,即便天子也难以号令。

张轨不断回想,恐怕当初寄出这封信的时候,皇甫方回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了,故而没有太过分阻拦,姑且让自己试一试,好死了这份心。没有足够的地位和权势,还真是掺和不动这种事,想到这他真想仰天长啸一番。只可惜他辛苦奔波、走街串巷,好不容易写就的调查报告,到底还是付诸流水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勿要因此而动摇。士彦把这次的调查情况好好收录,安心蛰伏、等待时机,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皇甫方回好似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笑了笑再度捧起书,以自身作示范宽慰道。他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故而在这职位上应付了事,专心致志于积攒阅历、提升能力,以待他日之用。单从这件事来看,他显得比同龄的张轨稳重许多。

“也唯有如此了。”思路解畅,张轨点头应诺。

没有了本不该有的希望后,张轨的言行也变得踏实起来,不再存解决类似陈年积弊的奢望。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皇甫方回继续深居简出得埋头读书,高涤每日赴同溪乡庠参与学业,而他亦没兴趣再去县廨空耗时日,而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事情做。

在乎颜面的蒋玄,为了维护自身说一不二的威权,特意“惩治”张轨的不听话,果然不肯在短时间内放掉那些士家军户。而匡胄等人的横财没有捞够,于是乎他们私下里商讨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并冠冕堂皇得以官府名义执行。以遵太守之令垦荒的名义,将这些军士派出去从事劳役,至于开垦的荒田究竟有几分归属官方、几分暗中截留,就谁也说不清了。至于那些抓捕的家眷新妇,则被集中看管于县中的一处空仓房,当做挟持此辈就范的人质。

在蒋、匡等人的联合排挤下,张轨的门下督变得更加有名无实,在任何事上都插不上话了。明明是位居大吏之一,可县吏们谁都不再将其当回事,表面上恭敬维诺、笑脸相迎,实际上阳奉阴违、私下嘲讽。端正好心态的张轨,却也不急不恼,索性另辟蹊径,每日去和这些军士作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大多数吏员们鄙夷其亲身从事劳作,为之取了个“种地门督”的雅号,连人格上都不再看得起他了。蒋玄等人听说此事,觉得此番打压收效极佳,于是乎也逐渐懒得再折磨这位自暴自弃的门下督,久而久之不仅不把张轨当一回事,倒还变得越来越客气了,更别提昔日的警惕之心。

一个多月的时光中,张轨脱离了县廨的屋檐遮蔽,走向郊外旷野的狂风骤雨和无限天地。因为门下督有管理罪犯的职责,且蒋玄乐得看他的自甘下贱,故而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他不辞劳苦亲自参与垦荒,虽然大多意义上仅仅是在形式上,可还是赢得了军士们的一致拥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谓是这位“种地门督”的真实写照了。

负责看守罪犯的,是中曲曲长窦朗及其麾下,他们和这群军士是同样的出身、一般的命运,都是比邻而居的士家家庭,焉能分得清彼此。故而他们对于军士是极度同情的,反正愿意来督工的官吏唯有张轨一人,所以监督劳役只是做做样子,众人之间相处得很是融洽。他们犹如平日结伴似的,一同晨出夜归、协作垦田,有足够的饮食和休憩时间。趁着这个机会,张轨亦与此辈朝夕相处、加深了解,建立了起码的信任感。

春秋时的许多士人,有着古拙慷慨的恩怨情节,即“若以国士遇我,则以国士报之”。而张轨很快就发现,这份质朴的豪情不单单存在于古人的口中,亦深深埋藏在普通平凡的军士心里。此辈纵然没什么学识,然而有着几乎本能的纯粹情感,即谁将他们稍加尊重、平等相待,他们就会还之以百倍的敬意和诚心。这和平时迫于严苛军法,而遵从长官的号令去被动做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经过多日的相处,张轨和他们扯着家长里短,说着平常的趣事和苦闷,了解了许多细节琐事,也因此增近了不少距离。

平淡的岁月,就这么日复一日得过着。张轨不知道何时才能等来好友口中声称的“时机”,却也渐渐地浑然忘了这回事,静心且耐心得积蓄着自己的力量。转眼间到了夏历七月,俗称“兰月”的初秋时节,天气开始乍暖还寒,人间依然是循规蹈矩。某日正当他清晨准备出门,继续这习以为常的日子时,一件不可置信的意外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