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大族陈垢(2/2)

弩机咯哒咯哒作响,对着内栅小圈发起了阵阵齐射,真如对待鸡鸭的屠杀。里头的五六百人,穿着华贵却不利于跑动的丝绸服,面对铁箭的攻击毫无抵抗力,冲也冲不出去,几乎是只能站着或跪着等死。龙鹊这样的莽汉,趴在地上躲过了头几轮,挣扎着想要爬到边缘求生,很快被发现而背部中了数箭,像是鲶鱼一样趴着吐血濒死。其实站在外头的人,不少是内栅待宰羔羊们的家属,还真有豁出性命要扑斗救人的,皆被九真郡兵果断斩杀,余众不敢再动。

其实弩箭的效果,大部分是造成伤害而不是立刻杀死,这一点却恰恰是郡府所需要的,他们就是要在外栅活人面前留下永生难忘的画面,甚至有意让逆贼苟延残喘。李邰倒在地上,双手攀着捅穿喉咙的羽箭试图拔出,说不了话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黏稠的朱红色血液流淌了满地。杨罕的上半身刚好被钉射在了柱子上,左手无力地耷拉在地上,伸出右手往前疯狂抓取,不知道是求援还是求饶,又被补了好几箭。现场岂止于此,数百人就这么活生生在眼前被射伤濒死,扑鼻的血腥味,溢耳的呻吟声,另侥幸得生者看得触目惊心,很多四体不勤的富贵人呕吐不止,另外还活生生吓晕了几个。

今天这场波折而又刺激的事件,会传播至整个晋国南北,甚至连吴人都有所耳闻,号为“交趾之变”。李祚、张轨都很满意于现场的效果,因为剩下的豪族们都在慷慨激昂地表态,再也不敢对朝廷隐匿哪怕一分田、一户人,今后要规规矩矩地纳税服役。马泗这个最幸运的家伙,乃至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抱着李祚的双腿不肯放松,生怕被士兵拖走行刑。自东汉开始,各地豪族开始了无拘无束的“野蛮生长”,魏晋以来更是如脱缰的野马,朝廷法律根本无法约束。眼前这样的景象,虽然酷虐了些,却意义深远。

“要是放任宗室、门阀这么发展下去,侵蚀的是不光是整个国家的基础,也会害了子孙后代。若是在编自由民的数量少于豪族佃客的数量,门阀力量大于国家力量,社会秩序又何以维持?”无论是大豪族出身的诸葛京、孟干,还是小豪族出身的李祚、邵胤,以及寒门出身的张轨、薛琛,更有组成横海军的平民百姓和军户们,都秉承着公道良心,一致认同这个结论。他们经常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此事的最初计划,倒是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

部分地区的现状,已经很可怕了!当过县吏和台省官后,张轨越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如今的门阀子弟,一出生就享有高规格的“乡品”,一入仕就能霸占清闲又显贵的岗位。寻常的郡县豪族,也能通过“征辟”的方式,完全垄断当地的官僚阶层。他们在轻松谈笑间,把权力和富贵代代相传,而普通百姓得不到公平的上升渠道,哪怕再有才能也只能为之当牛做马。甚至不缺钱的他们,还可以包装成风雅“名士”,堂而皇之地名利双收。更重要的是,他们凭借官方身份帮助家族隐瞒朝廷,权生钱而钱助权,连京畿附近的郡县都掌控不了田地户口,长此以往国家将成什么样子?收不上足够的税收维持运转,得不到足够的人口组织军队,想来都荒谬之极。难道最终要变成豪族推选皇帝的封建家族联盟吗?

张轨早就希望扭转现状,可是一路走来被无视、被诬陷、被嘲笑,毕竟没有权力和地位,说出来的话别人都不屑于听。很幸运的是,在交趾这个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真正的中原大豪族懒得介入摄利,本土豪族的实力十分有限,没有共县那样千丝万缕的背后关系网,横海军可以做些事情。再加上有这群志同道合的同僚兼朋友,愿意竭尽所能地予以支持,岂不是最合适的试验田?所以出征之前,他和孟干就料定这群鼠辈会贪图利益而闹事,商议好“引蛇出洞”的计划,要李祚、邵胤配合作演员,争取把暗藏的歹心的人,一次性全部解决干净。

首先是扶严夷的隐忧,其次是吴国人的外患,最后是本土豪族的内乱,他们按计划步步解决这三大要事。只是为了表现得更像真的,以骗过遍布郡中的敌人耳目,他们这次对皇甫方回等人隐瞒了,而且没有及时回报战胜的消息,果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让争田事件时躲在背后的豪族们猖獗而暴露,主动跳出来受死。在合浦那边的战事结束之后,张轨首先赶到了九真郡,与李祚商议趁着李邰来信求助的机会,来一个“郑伯克段于鄢”的大骗局。高涤的想法类似,可是没料到主人张轨早有准备,这倒是近朱者赤的思路暗合。

三大要事完成,州、郡府极度强化了对属地掌控,交州的长治久安便是可以预见的必然。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才能展望更多的事情,例如对吴国的继续东征,或者是就这么保境安民,而不再忧虑于身后。今天到场的连村中小豪都有,警示作用既广泛又大。

在“观景”了大约一个时辰后,郡兵才开始组织剩下的大小豪族们离开现场,先行去军营里面安置。他们还要接受十分严苛的审查,究竟在“争田”事件中介入多深,以进行对应的惩处。有的全部剥夺田产沦落为贫民,有的视情况留下部分财富。多亏李祚演的好戏,豪族的主要家人子弟都被吸引到今天现场,剩下的少数很难自发组织起反抗,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若没有李祚的火上添油,暗藏不满的豪族很可能潜伏下来,在将来成为拖横海军后腿的隐患。这会是件类似于“酎金失侯”的绝佳政治借口,不乏有“引诱犯罪”的因素,故而就连马泗这样乖觉的家伙,也少不了削夺些土地佃客。

按照张轨的初始设计,顾虑到交趾汉人地位的重要性,对于做得不过分的人都恩予活命,例如罚作官府雇农,给个重新改造的机会。对于马泗这样可以争取的,则以类似于“迁徙关东豪族入关中”的做法,把交趾郡豪迁去合浦、九真、郁林等地,同理把那些地方的豪族迁来交趾,进行重组打乱,旧田置换新田。豪族的力量和关系网大多数是根植于本地的,只要迁徙就能起到连根拔起的作用。而且将其放置在夷人更多的深山地区,豪族们会不得不依赖于官府的支持存活,这又是种很像形成“边境军功世家”的有利趋势,一如南中的四姓五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反倒是给了个光明的未来。

皇甫方回、诸葛京等文官埋怨不止,都在说为何不先行告知,李祚连忙不停地解释安抚,不过他们心中也理解,只是情绪受了刺激。栾琼、冯旷都遭受了豪族的虐打,张轨已经探望并关心地派了专人照看,并传讯让尚在躲藏跟踪的高涤等人返城,交趾郡事已了。

接下来就是传达军情了。在夺下前方两郡后,孟干已经决定自身移镇合浦,以亲身守在前线。反正交趾内忧外患尽除,也不需要回来镇场了,原本的郡兵和扩训的乡屯兵足以应付小事。为了适应更大的辖境、面对剧烈的战争,横海军五营开始扩编为五个军,都布置在合浦、郁林前线,张轨等人的军阶都升为偏将军,大肆招募自由民和佃客充当兵源。

各郡的政务亦作了妥善安排,李祚转任交趾郡太守,邵胤接任九真郡太守,洛阳来的黄谋、程原二吏各自担任其主簿,负责后方两郡的稳定,为前线提供物资保障。交趾境内的扶严地区比较特殊,由薛琛暂行主持治理,那里计划再设一个郡,还得报朝廷批复。合浦郡由孟干亲督,郁林郡由李肇以武职领官防备,管理政务的主簿分别是诸葛京、高轨。州的层面,是名望最高且出洛阳时本官最高的皇甫方回任主簿以主持。按道理来说,郡太守、县令的任命必须经过朝廷,只有郡县吏员才可以自行征辟。但是边疆情况特殊,一般来说只要名字报上去就能通过。洛阳那边,也没人觊觎抢夺这种危险系数极高的边境官。于是乎自南下以来,横海军的原始基干,都飞跃拔擢了好几阶。

然而也有苦恼的事,张轨唉声叹气地告诉大家,军中疾病肆虐不止,大家都吃不下饭、反胃疲劳,随军的两个医生都束手无策,已经死了百余人。昔日如黑熊肥壮的孟观,已经三天下不了床,每天只喝一碗稀粥,所以连去郁林独当一面的机会,都不得已让给了李肇。情况很不容乐观,合浦本地的医生也声称拿不出办法,大半军人都染了病。只怕再这么消耗下去,将士们因疾病的死亡数,比在战争中的死亡数还多。听到这里时,众人都觉得一阵难过。

“张将军,请带我去合浦!”梁非忽然插嘴。

“什么?”张轨听得有点懵。

“或许我有办法!请容许试试。”梁非连忙抢着说道:“疾病缘起,不过是饮食水土而已。在下是交趾土人,我们这有什么病都是靠寻草药解决,人人熟知本地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不然没办法在毒蛇猛兽和森林瘴气里长期生存。这次入城,带了不少男女帮忙,人手足够。治病拖延不得,如果信得过我的话,愿意立刻跟着你赶去合浦!”

“好,好吧。”张轨一时间难以理解这份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