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行街遇蛮(2/2)
孟干站在人群中央,胳膊和前襟都是溅到的鲜血,手里的匕首还在滴滴答答。那些眼见主人死亡的扶严夷兵,竭力嘶吼着怒骂,挤成一堆互相推搡,却谁也不肯向前。反倒是晋朝的官吏和护卫,因为责任心使然,手执兵器将杀人者围拢起来,准备擒拿或斩杀。
“我乃大晋的将军,格杀助贼的蛮夷,乃是理所应当的事!你们这些端坐京城、享受太平的家伙,谁敢放肆上前?”孟干使出了十足的音量,用血手指着人群转了一圈,彻底威慑住对方。继而他顿了顿,指示道:“事情发生在京城,尔等没资格评判,去请陈县令来!”
众人犹豫观望,不知道是该一拥而上,还是依言而行。
“去唤陈县令。”吕雅叹着气,声音沙哑地吩咐道。
官吏们有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几个人向洛阳县廨的方向跑去,其他人则继续困住孟干,只是脚步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以给出适当的安全距离。在这短暂的冲突后,梁定已经彻底死亡了。
对于孟干来说,他特意混迹此处观察许久,摸清了梁定的日常动向,为的就是今天的极端报复。然而杀人不是目的,他有更深层次的考量。于是乎他高高举起匕首,当众抛向了吕雅的脚下,以示意不再有攻击性。接着他问同乡流民,索要来了干净的衣服和水盆,很快就换洗停当,并把污浊的水倾倒在梁定的身上冲刷,吓得围观者又纷纷倒退。
初步收拾后,他微笑着把手擦了擦,再度叉着手望了望地上的尸体,又环顾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这里大部分是西南流民,此外还有些本地的郊野农夫,自然还有出入洛阳的商贾行人,鱼龙混杂。吸引足了目光后,他回忆起张轨为他拟就的措辞,再三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倾诉起来。
“我是孟干,和你们一样的南中人。永昌的哀牢山,建宁的古滇池,我们是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只是百业有分工罢了。”孟干自我介绍着,有些地方忘了文雅的措辞,或者遗漏了片段,直接用口语讲述:“交州军兴,我跟随者数任将军,御敌于国门之外,征战于南海之畔。”
“原来是这样。”不少逃难者深有感触。
“吴国人侵犯交趾,我们在那边坚守了整整八年,为的是什么?自然是身后的家乡可以太平,父老能够安居。”孟干伸出手指,回忆起从戎的点滴:“故而我们不怕以寡击众,不畏高山猛兽,不在乎富贵死生,只是拼尽了力气与敌人作战,以避免烽烟燃烧向故邦。”
“将军是好样的!”在场者尤其是南中人,油然敬佩。
“可是呢,这个梁定所在的扶严夷,就是个吃里扒外的恶贼!他们领着晋朝的赏赐,答允出力相助,却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来了个背信弃义的倒戈!正是因为此贼的加入,交趾城最终陷落于敌手,无数的同袍惨遭屠戮。诸位落魄流浪到这里,难道不也是因其牵连吗?要不是故乡有被敌人袭扰的风险,何必千里迢迢跋涉于此,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的这里重新开始?”孟干简化了战争过程的叙述,以便于听众们的理解。其中他还联想到很多事情,又带着充沛的感情娓娓道来,此文不再赘述。
听着孟干谈论亲身经历,从保护家乡的战争故事,到不肯屈服的俘虏生涯,再到艰难困苦的入京过程,在场者无不动容。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静静地站在四周仔细聆听,于感慨忠心为国的精神之余,重新认识了这位饱经风霜的将军。不光是一开始的流民,很多经行者都好奇地聚集过来,听众越聚越多,把道路给堵塞住。而孟干很快也发现,洛阳县令陈舆及其手下也赶到了,只是站在不远处定住了脚步,微笑着招了招手,明显是有意抬手帮助。于是孟干笑着拱了拱手以表谢意,仍在不受干扰地讲述。
“事到如今,叛逆者招摇过市、犹如上宾,忠勤者寻常对待、落魄似丐,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我今日效仿古人,以直报怨、除恶去非,哪怕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又说了许多后,孟干以一段言辞激烈的排比而结束。此时他挥舞着拳头,当真是不屈者的模样。
人群爆发出轰然喝彩声,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将军而鸣。不同于朝堂诸公的“深思熟虑”,寻常百姓有着朴素的善恶观,用其单纯理解去分辨对错,不会顾及什么“利益因素”。虽然是有备而来,可当真听得、见得如此反应后,孟干还是深受感动,对着人们团团作揖。
陈舆带着吏员,客客气气地走近,在简短交流了几句后,把孟干给请向县廨,没有任何枷锁或镣铐,仿佛是请客吃饭一般。反倒是吕雅一方,默默寻了个杂草垫着的木车,将尊贵的外使抬放其中,往宫城的方向前行请罪。流民们不停打来水,嫌弃地把地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好像是宰了猪狗。
这场突发的刺杀,引得朝野上下震惊,尤其是自以为得计的皇帝公卿。他们哪里想得到,孟干不像中原的翩翩君子,还有睚眦必报的独特血性,反过来杀死了梁定,这令他们颇为头疼。该怎么处理这位功勋卓着的将领?司隶校尉一方,和尚书台一方,一时间争论不休。
孟干在县牢中住了十几天,得益于陈舆的私下照顾,倒是过得轻松自在,静待外界的反应。他行事前就打定了主意,要为战死的同胞们出一口恶气,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则的话,就这么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回到西南,又有什么意义呢?大丈夫宁愿站着死。
孟干在街头的慷慨陈情,在当天引发激烈讨论之后,很长时间没有了反应。然而它并没有沉入井底,只是在似水的民心中发酵、酝酿,其中的“酒精度”也越来越高。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西南孤忠”的事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郊野渗透到城市,从流民扩散向百行,并且在口口相传中愈发夸大。有人说孟干是独自斩杀三百敌兵的悍将,有人说梁定是确凿无疑的吴国奸细,很多细节演变得众说纷纭。可是众人一致的观念仍在,那就是对孟干予以热切的同情,对梁定则报以活该的态度。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视门阀为基石的晋朝,也仅仅是稍微顾虑下民间反响,谈不上多大的政治影响。可随着广大国子学生、太学生的参与,事情的性质再度转变了。和唐宋一样,充满理想和朝气,崇尚诗书和礼仪,未踏入大染缸、无需顾虑柴米油盐的单纯学子,是对是非观念最在乎的群体,何况他们的年纪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哪怕他们很多人自己出身于权贵,可还是保持着类似“读书读傻了”的状态,对原生阶层也要反抗,一如晚清的徐锡麟。
在消息传入国子学、太学这“两学”之后,就是雄鸡叫醒熟睡者,更是春雨唤醒沛然苗,引发了轩然大波。曾经帮着太学在抄书的薛琛、秦璧,有机会与国子学生交流的皇甫方回,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呢?这是无人想到也无法查实的事情。总之事情的结果就是,学生们纷纷摇动笔杆写求情文书,气势汹汹地组织起请愿队伍,数次三番地向皇宫进发,而且持续了半个月之久,根本没有退潮的迹象。许多公卿大臣们,看到自己的孩子亲戚参与其中,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完全没办法阻拦。毕竟按照秦汉以来的规矩,言者无罪。
若问“两学”的官员为何不加以管制,那就更有趣了。因为请命的带头者,就是太学博士秦秀,以及他的同僚缪蔚、郭颐、傅珍等人,为师者自然要抢在学生之前。试想曾经,秦秀有“秦癫”的名气,是个敢于给公卿上“缪丑”谥号,直接和贾充等权贵飞着唾沫争执的人,那今天更是要“秉义而行”。他用自己那极其出色的文采,写了数篇使人读之热血澎湃、朗朗上口的文赋,不仅用文书的形式传递给尚书台及皇帝,还张贴在学校门外的“经石”上,以作每日提醒之用。所谓“经石”,是汉代时因为学生人数众多,故而将经书刻石立碑于校舍之外,以便于集体阅读,如留存至今的《熹平石经》。
十一月下旬,“两学”师生连续组织谏言行动,把皇帝公卿惹得不胜其烦,可实在又没办法加以驱逐,毕竟谁也不想留下恶名。案头堆积的文书中,一半以上都是相关的奏疏,看完旧的又来新的,丢也丢不完。更麻烦的是民学合流,许多仰慕孟干事迹的无关百姓,也加入到学生们的进谏队列之中,将之声势壮大了数倍。是非对错这个“公义”,终于证明了它不仅仅是纸上的道德,更是远胜十万扶严夷的庞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