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南宫误时（2/2）

“哦，来这里签个名吧，找你对应的小曹、官职再写，不要弄错。张佐郎年轻有为，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照顾老朽了。”老吏这才和气了些，随意地指了指书案，哼着歌继续扭动起来。

张轨依言上前，翻了几页找到“南主客”的页面，乖乖地把名字给签好，用慢腾腾的速度，尽量写得端端正正。他仔细扫了扫这份纸张，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可以猜测是每天的记录单。他发现今日的本曹名册，早已填得满满当当，似乎只剩下他这个迟到者了，这令他羞愧难当。

“别停下啊，顺便把这个月的都签好。”老吏边扭边说。

“都，都签好？现在刚刚月初，岂可提前签好？”张轨瞪大了眼睛，指着纸张反问道。他立刻意识到，恐怕是因为自己的迟到，对方有意在出声讥笑，连忙陪着笑道：“阿翁，我才刚刚履职，很多事情不晓得，今天迷路才慢到了，还望你不要见怪！”

“年轻人，说些什么胡话呢？让你签你就签，省得我还得烦恼。”老吏再次停下动作，像看怪物似得打量了来者半天，这才有点顿悟地哦了声，主动帮助掀开了旁边堆着的册子，指着道：“郎君，是外地来的吧？不懂得台中规矩，倒也不奇怪。总之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张轨定睛一看，发现果然如其所言，在接下来的每日册表里，其他官员们早就把名字签好了。看来刚才那册只剩下他的空位没签，压根不是他迟到导致的。趁着这个连续翻阅的机会，他记住了本曹与己相关的几个主要官吏的姓名，客曹尚书司马楙，客曹尚书典事索靖，南主客尚书郎李骧，其他的记不住了。

“可以了，自去本堂办事吧。”字刚签完，老吏挥手催促。

“阿翁，我首次报道，是否要先拜见一下上官？”张轨狐疑不定，试图探头张望屋里头的动静，可是里头窗户紧闭、光线昏黄，什么也看不见。奇怪的是，他在门前站了这么久，还没看到一个人进进出出。

“郎君又说胡话了，历任的各小曹佐郎，从没有被大曹尚书亲自接见的习惯，你要侍奉辅佐的是尚书郎，无事不得越级拜谒，这点可要切记！你要是无端进去搅扰了上官，可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而且会得罪很多人。”看着对方稚嫩老实的样子，老吏忍不住多提点了几句，然后摆手道：“况且，就算我放你进去，你也谁都见不到。司马尚书很少来理事，其他几位郎君也来得较迟，这会里头空空荡荡，进去也徒劳。”

“这，这，可不是卯时理事吗？”听完这话，张轨惊得差点控制不住音量，可是想起了前几次的仕途教训，最后还是压制作低声。他感到非常惊讶，虽然为县吏时曾见证过当地的散漫，可是现在他身处的是皇宫之侧，难道这里的中枢官吏们也这样吗？

“不得胡言！若有人问起的话，司马尚书他们是早早来过了，现在是中途外出去处理紧急公务了，你要切记！行了，自去本小曹吧，别在这里惹事。”老吏自知刚才的失言，连忙板起面孔来补救了两句，好心提醒道。然后他就再不言语，伸了伸懒腰入座，开始正经的看门工作。

张轨道了声谢，在心里暗中把昨夜的那个通知者骂了数遍。早知道朝廷中枢的尚书台也是如此散漫，他何必一大早起来奔赴，完全可以多睡会。可这却是错怪人了，魏晋官僚的确是以不理俗事、放荡为乐，无视任何规矩和束缚才是“名士”，可能够真正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是有所依仗的权豪子弟，尤其是有职无事的那些“清官”，人家的确是有资格特立独行。像他这种没有后台靠山的寒族子弟，还有那些背景相似的寻常底层官吏，是压根不被允许懈怠的。稍微轻松也还罢了，倘若他们这种人做得太过分，上官随意可以扣帽子、加罪名，只是看其心情是否要处理而已，律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他们而设的。

以后张轨还会知道，这位老吏也是个可怜人。其实早在曹魏初期，尚书台还是规矩森严的，从来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地负责本职。那时值每日守在这点卯的，乃是各曹尚书本人，谁敢散漫。后来人们惰性渐增，意图收买人心的司马氏宽待官员，清谈务虚的风气也逐渐流行，导致官吏们一步步开始缺乏约束，最后这股势头就刹不住了。点卯的人，先是换成了各个尚书郎轮值，后来移交给令史轮值，每个人也就是轮到时劳累下，可没过多久也懒得再维持了。到了魏晋禅代之际，各曹趁机提出了要求，让不入流的吏员来负责点卯登记，成功把这个苦差推给了待遇远不如己的底层散吏。那些被分配的倒霉吏员，哪有权力和本事，真敢去统计中高级官员们的按时到任呢？认真就是自讨苦吃。于是乎这件事慢慢就流于形式，只是做做样子的表面功夫罢了。倘若刚才张轨签字时稍微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客曹尚书司马楙这些主要官员的字迹，简直是一模一样。因为这些人压根不会辛苦自签，都是命这位老吏代签的。

张轨还没心思想太多，只想赶紧去见识见识，自己的办公场所。他沿着小巷往里走，在大曹主堂的后面，依次是各小曹的官廨，南主客这个小曹包括了第三、四排的位置，共有十间小房，以安置编制所隶属的百余名官吏，具体人数经常有增减。此外还有一些专门负责服务的役夫，负责打水跑腿和整理卫生等等，不过这些人没有资格得到房间休息，只是早至晚归的劳碌命。张轨找到了第三排中间的房子，那上面挂着南主客的招牌，正是该小曹的主堂。张轨走到台阶上，听着里头有说笑声，闭上眼深吸几口气，然后推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