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少年折枝(2/2)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想守着心中的信念,有时候却又豁得出去,总在犹犹豫豫之间。就像今天,我明白入宫求见皇后,无异于主动献媚,其实是正直士人所不耻的。可是对于北征的邀功求官,我又没有去做。”张轨喟然长叹,随即解释了自己的来由,完全没有遮掩。

“我道你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来宫里游玩了,原来是这样。”以己度人,司马绮能够理解对方的纠结,却并不赞同:“所谓的正直,不过是一种装饰罢了,真想为官为百姓做点事情,总要割舍掉心中的这种固执。太计较是非对错,对万事都严格要求,就好要比把万里黄河澄清,可能吗?”

“不可能。”张轨黯然地摇摇头。

“所以嘛,无论是为了私欲还是为了理想,你既然决心要在仕途上取得成就,就要做得更加果断一些。你可知晓,这段时间以来,和你一样北征回来的官员们,把尚书省的门槛都快给踏断了,都是跑关系索官的。陛下很看重此次胜利,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司马绮再度提醒道。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张轨轻轻道。

“其实你们男子,尚且还能有选择的余地。”想到自身的司马绮,顿生伤感:“至于我们女流,譬如能通晓诗书经史好的班昭,有参与编纂《汉书》的才能,当时的名士大儒都不及她,也不过是被称为‘曹大家’,还得冠以夫家之姓面世。而近代的辛宪英,放眼海内的所谓高人,智谋和才计鲜有能与其比者,可仍旧只能辅佐丈夫和儿子的仕途罢了。女子想要拥有事业、立下功勋,几乎是很难办的事情,我这等德才不足之人,更是难免。”

本来还愁眉闷头的张轨,听到这些立刻抛下了烦恼,反而安慰起一脸失落的对方来。魏晋的风气沿袭两汉,对女子的生活限制其实没有明清那么严苛,再嫁之人数不胜数,连汉武帝刘彻的母亲也是二嫁,晋代的高官娶妻也不讲究这些,重新婚配者很多,大族女子抛头露脸是正常行为,读书的女学者也不少。可是正如司马绮所言,想要追求和男人一样的世俗功业,恐怕还是很困难的。在当下的政治体系里,没有女人的空间。

“你难道不记得,在汲郡办乡庠的来氏妪吗?其实你有能力和地位,倘若想要做点事情,仍旧是可行的。”张轨忽然想到个例子,连忙举出道。只是他自己都知道,这点事微不足道。

“士彦不用强行安慰我。那样授课为师,固然是一种人生选择,可终究不是什么大事业,非我之所愿也。”司马绮笑了笑,并不为所动,努力振作道:“其实我有感而发,是因为今日去探望了弘训太后,她现在过得很辛酸窘迫,故而联想到自身。”

“弘训太后?”张轨没听过这个名号。

“嗯,就是景帝(司马师)的皇后,名讳是羊徽瑜。陛下受禅登基第二年,尊称她为‘景皇后’,居住在弘训宫,所以世人这么称呼。”司马绮看出对方的茫然,于是补充道:“其实她当初嫁给景帝,是注定要母仪天下的人。谁曾想,景帝、文帝相继早崩,世事难料啊。”

“原来是这样,其实也就是短短十余年的事。”张轨感叹。

“是啊,可对于她来说,却是富贵与辛酸的转折点。陛下虽然碍于面子,也是拖到泰始二年才给她上尊号,安置在最北面的偏远宫殿,给予的宦官、宫女合计五十名。可现在,宣称是为了节俭要裁撤,只给她保留十个人,相应的衣食待遇也减少了很多。她的一生都依附于男子,还是嫁给了当时掌握天下权柄之人,可还是落得这个下场。现在愿意去探望她的人已经很少了,我也是入宫拜访皇后,顺路去看看。”司马绮指了指北面,面带怜悯之色。

“节俭?真是个好托词。”张轨很感谢对方的坦然,也放心地加以评价道,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羊徽瑜这个人的存在,甚至不用她特意做什么,是代表着司马师一系的遗光未灭,凝聚着昔日众多亲信的人心,也是齐王司马攸争夺皇位的最大帮手。毕竟司马家族的嫡宗大支,仍然是司马师至司马攸,而不是司马昭至司马炎,这是对皇位的隐藏威胁。所以皇帝司马炎,不愿意对其身份过多尊崇,甚至不希望其长寿。

“对了,还碰到你的几个熟人。”司马绮顽皮一笑。

“熟人?在这?”张轨讶然指了指北面。

“三个参与北征的人,校尉綦毋伣邪,部督孟观、李肇,现在被撵去崇化宫当护卫了。官职虽然没变,却失去了所有前途。你知道为什么吗?”司马绮不待对方发问,眨了眨眼就接着说道:“因为崇化宫,是已故的文帝皇后王元姬的居所,她四年前已经薨了。这是个彻底的冷宫,那是个更彻底的冷职。”

“他们都是能征善战之人,朝廷却将其当做驽马抛弃,可惜了,可惜了。”听完这段话,张轨不住扼腕叹息。他还记得,这三人当初得罪了不少官宦子弟,在并州时得益于机缘巧合,没有被处理。可是回了京城,那些纨绔必定加以报复,最终反倒是浴血奋战的人吃亏。

“总之人自有命,各保前程吧。即便是我们这些皇族,也不是能躺着坐享富贵的。家父常年在外领兵,我们兄妹就要替他维系京洛人情,与大臣们互相照应,也要讨皇帝的欢心。这段时间,我时常与其他宗室女一道入宫,探视杨皇后,便是为此。”司马绮淡然道。

“难怪我几度登门未逢。”张轨恍然,又问:“皇后如何?”

“我观杨皇后的病情,虽然太医说是可以控制,然而这般迁延的症状,似乎是难以彻底痊愈了。当然了,此话入得你耳,我却不会承认是我所说。”司马绮再度挑眉一笑,低声道:“现在的关键,是继承人尚不稳固,特别是杨皇后如果不在了,太子危矣。你若是真想走太子这条路,要冒很大的风险。”

“目前来看,我找不到其他的门径,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今日多谢你的提点和直言,让我又能思考到很多。”张轨耸了耸肩道。他知道这条路很艰难,可另一个继承人司马攸已经被重臣热捧,他即便随大流也翻不了身,毕竟自己的出身太低了,没有价值。

“好了好了,我们在这繁花游园之中,非得说些那么严肃的事,真是大煞风景。趁着这个闲暇,稍作喘息放松吧。未来的愁还很多,不急于今日说尽。”司马绮轻轻推了对方一把,然后开心地指着旁边的一株花树:“你瞧这些朱槿,开得真鲜艳啊!”

“是,真好看。”张轨顺着方向,亦为炫目的红花赞叹。

附近的花树皆有五尺高,开满了火红如燃的朱槿花,在阳光下鲜艳至极。此花在魏晋时十分流行,自二月开花,以花朵多、颜色红而闻名,又有扶桑花的雅号,被视为极具富贵气,《南方草木状》亦有记载。这座种满了珍奇花卉的西游园,当然少不了它的存在。

“据说它产自于南方的合浦一带,在那里长得更加高大美丽,以至于漫山遍野都是深红的颜色,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去亲眼目睹其盛状。”司马绮站在离花咫尺的距离,闭上眼深深嗅了一口气。其实她的想法未尝有异,也想挣脱命运给予的枷锁束缚,自由走遍广阔的天地。

张轨见状,深受触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往漂亮的枝条上攀去,想要折下一朵最漂亮的朱槿,送给旁边的丽人。可还没来得及多做动作,他的手就被“啪”地重重打了一下,疼得慌忙缩回。不消说,自然是瞪着怒目叉着腰的司马绮,打断了他的行为。

“你这是?”张轨感到很委屈,摸着手问。

“我们得不到自由,又何必夺它的?”司马绮转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