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索头毒蛇(2/2)
“怎么会这样?”贾遵嗅到点味道,可仍不敢相信。
“我的贾中郎,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张轨叹了口气,知道这些晋人仍然对李恪有幻想,可他还是打算狠心揭穿:“李部帅之所以主动接近,纥豆陵延泰之所以忽然出现,还有这些事情之所以告诉我们,都是因为他的指示。如果我们以后真能逃走,是他想要帮忙。”
看着如今一脸冷漠的李恪,贾遵深觉唏嘘且后怕。
“你真是个聪明人,怎么称呼?”拓跋悉鹿露出牙齿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该赞赏这个年轻人的才智,还是对其应该防备警惕,可他毕竟还有事要和晋人协商,须以友好相处为妥。直到刚才,他都是打算深深隐藏在幕后的,可被指出了身份之后,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亲自现身谈判。
“安定郡人张轨,张士彦!”张轨客气回答道。
“闻所未闻。”拓跋悉鹿带着草原人的粗直,不留情面。
就在这个间隙,稍微懂得些塞外情形的郗隆,开始向贾遵等人解释起来。那位统治鲜卑索头部,执掌整个漠北的拓跋力微,现如今已经是九十八岁的高寿老人,早已无法带兵征战和日常理事,平日里的政务都委托给几个正值壮年的儿子打理。当然,他曾经和没鹿回部的窦氏有过的几个更大的儿女,早已一同处死、斩草除根了,这些都是后来的妻子生的。然而其正宗的继承人,品行最杰出的拓跋沙漠汗(年三十九岁),常年留在晋朝做人质。前几年时曾经短暂放回,可后来为了表达忠顺之心,又把沙漠汗给遣送去洛阳了。
索头部二王子拓跋悉鹿(三十六岁)、三王子拓跋绰(三十二岁)、四王子拓跋禄官(二十九岁),按区域分别管理军事、民政等事宜,主持了部落的实际权柄。所以其实当初沙漠汗短暂归国,也变得无职可管、无事可做,再加上此人非常倾慕汉文化,所以仍索性主动要求回去洛阳当人质。这几个兄弟之间,因实际利益分割的关系,关系并不是非常和谐。只是仍有传奇般的老头拓跋力微镇场,不至于离散而已。
索头部的崛起,源自于拓跋力微的祖父拓跋邻,当时后者起源于东北大兴安岭的大鲜卑山,担任东北鲜卑领袖檀石槐的“西部大人”,部落逐渐强盛。后来拓跋邻又将新吞并的部众分为七个“部”,分别给予七个兄弟统领,确立了拓跋氏世袭统治的独霸地位。加上他自己的本部,总共八个“部”,这个神奇的数字成为后世游牧民族的偏爱数字。具体而言,拓跋氏由拓跋邻统领(后汉化为元氏),纥骨氏由其大哥统领(后汉化为胡氏),普氏由其二哥统领(后汉化为周氏),拔拔氏由其三哥统领(后汉化为长孙氏),达奚氏由其大弟统领(后汉化为奚氏),伊娄氏由其二弟统领(后汉化为伊氏),丘敦氏由其三弟统领,(后汉化为丘氏),俟亥氏由其四弟统领(后汉化为亥氏。再往后部落继续扩张,两个远房亲属分立乙旃氏(叔孙氏)和车焜氏(车氏),合起来号称“帝姓十族”,是索头部最核心的统治力量。其实各部之下还有独立的小部,类似于匈奴五部下面的小渠落,据记载共有九十九个种姓,加上其拓跋姓,合计一百。有说法称,这是后世“百姓”一词的由来。而“索头”的称呼,是来源于其辫发如绳索的习俗,即后世史书所蔑称的“索虏”所言。
接连继承索头部的拓跋诘汾、拓跋力微父子,率部南迁至水草更为丰美的大漠南北,建立起强盛的部落联盟,实力远远超过当年,属下种族也逐渐复杂了。匈奴种类的贺赖氏、独孤氏,丁零种类的解批氏、贺拔氏,柔然种类的阿伏干氏、尔绵氏,杂胡种类的匹娄氏、莫那娄氏,都统一到了鲜卑索头部的旗帜下,逐渐融为一体,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现如今,依赖于拓跋力微多年在位的掌控力,诸部虽然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可仍旧是俯首听命的。故而能够召之即来,组织起如此庞大的骑兵队伍,暗中偷袭晋朝的北征大军。只是,索头部今后由谁来继承,这个人又是否还能镇得住各部族,一切还是未知数。
张轨仍在回味着刚才的话,对方“闻所未闻”的评语,让他深感耻辱和无奈。一个正常的青年,是绝不肯接受这个定性,默默无闻过完此生的。可他没有办法,眼前自己就是这么个籍籍无名之辈,连话语权都没有。接下来他又静了静心,仔细思考目前的局面。
以张轨推测,拓跋力微之所以偷偷派兵支持刘猛,肯定是出于慎重的综合考虑。其一,在他手中拼凑的庞大部落凝聚力不足,需要一场对外的大型战争巩固认可、加深认同,尤其是在他年纪已经九十多,必须为拓跋氏的后续稳定统治考虑,顺便让儿子们带带兵,巩固影响力。其二,他的军事力量已经横跨大漠南北,虽未达到当年冒顿的强盛,可也算是一代草原霸主,眼看着中原仍在分裂状态,会想着先暗中较量一番,试一试晋朝的真正实力,再考虑是否进行大规模侵略。其三,联想到其鲜卑族的身份,以及河西鲜卑领袖秃发树机能的攻城略地、屡战屡胜,已经成为肆虐晋朝西北的心腹大患,此事难免会让其他鲜卑人产生野心,面对繁华的中原蠢蠢欲动,不甘心再屈服。其四,最令人担心的一点,那就是秃发树机能的秃发,其实就是拓跋的另一种音译,两个家族原本是兄弟关系,因为继承的争执而分家,拓跋力微按辈分算是秃发树机能的玄孙。如果河西鲜卑秃发氏,漠北鲜卑拓跋氏,匈奴刘氏,甚至羌胡各部,东北鲜卑的段、宇文、慕容氏,横跨整个北方边境的群胡串联起来,那大晋边疆岂能有安宁之日?他张轨对晋朝没有归属感,却始终是中华子孙,不得不为之忧心。
然而行踪暴露,肯定不是拓跋力微的本意。只是另一个私人的阴谋,则在这个大背景之下诞生。替年迈的父亲掌握部分权柄,尝到权力滋味的拓跋悉鹿,这几年来肯定产生了野心,所以想要除掉那个碍眼的兄长拓跋沙漠汗,因此才想出联合李恪、纥豆陵延泰的计划,把拓跋部参与战争的事主动暴露出来,让被俘虏的晋官们带回去,以求晋廷深信不疑,对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展开报复。倘若作为人质的沙漠汗被杀死,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再排挤掉早已年衰的老父亲,便是独一无二的掌权人。届时他如果根基不稳,就把罪责推给死去的父兄,和晋朝握手言和,而自行巩固统治。如果一切十分顺利,他可以借助替兄长报仇之名,联合西北、东北的鲜卑大肆侵略中原。总之如何诈变以谋最大利益,都看他这条毒蛇怎么做具体判断。
率众取得大胜的匈奴单于刘猛,其心中到底如何打算,是不是真要杀害晋人以求鲜卑支持,其实根本不重要,因为实力决定了一切。他那残破至不过万余士卒的匈奴五部,根本没有实力与晋朝、拓跋争横谈判,支撑其自尊的只是昔日的残梦罢了。正因为看清了这个事实,作为其嫡系心腹的李恪,才会在引诱之下直接抛弃无用的旧主,转投能给予更大富贵的新主。这段时间来,李恪正是遵从着拓跋悉鹿的指挥,一步步接近贾遵等人,取得信任并推行计划,只是最终被张轨所揭穿,不得不在此时坦诚相见。一言以蔽之,刘猛再怎么费心费力,也只是替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我一贯对天朝心向往之,不赞同父兄与大晋为敌的举动。只是碍于亲属关系,不方便直接出面指正,这才出此下策。我和李部帅、纥豆陵延泰,都是忠心于大晋的,还望贾中郎明察。”就在张轨胡思乱想半天的时候,拓跋悉鹿已经贾遵和交涉许久,进入了最后的总结阶段:“对于这点,还望你们归国之后,能够为我们详细辩述。沙漠汗阴险狡诈,熟知中原内情,切不可让他回来漠北,这点请务必牢记。而我们会信守承诺,必送尔等顺利逃亡!”
贾遵咬着嘴皮,心绪混乱地看着各色人等,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再蠢笨的人也瞧得出一些端倪,何况他还算是个聪明人。从他的角度来看,所谓“忠顺”的场面话不值得多信,看来更多的成分是等价交换。拓跋悉鹿希望他能让沙漠汗被处死,而他仰仗对方帮忙解救脱难,双方各有所需。他渐渐怀疑起来对刘猛的诋毁,可是却很清楚在这并非刘猛说了算,鲜卑人才是幕后的主人。如果不答应这个提议,拓跋悉鹿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这些晋人会落得什么下场,想也知道。基于种种考量,他环顾周围同伴们的可怜眼神,强撑着挤出笑容,郑重地答应下来,和对方击掌为誓。
完成这笔交易后,拓跋悉鹿便很快告辞离开了,他不宜在这里待太久引起怀疑,当然也没兴趣和晋人闲谈,毕竟他连汉语都说不好。只是他那掀幕而出的背影,那滑稽可笑扫帚般的披肩辫子,让这群晋人印象深刻,成为永生难以忘怀的画面。李恪和纥豆陵延泰也没有多待,简短交流了下出逃的细节,然后就保持距离离开了,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共进晚餐。剩下的俘虏们,仍然沉浸于方才的震惊和感慨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许久没有人吭声。
“中郎,难道真要听他们的吗?”还是张轨先开了腔。
“不然呢,还能如何?”贾遵哀声叹气,这回不再有敌意。
“自己的命运,岂能交给外人手里?”张轨知道对方的无可奈何,可事关个人安危甚至天下大势,他不能不直言:“拓跋悉鹿这伙人,其实也就是把我们当做奇货可居,不断用谎言欺诈利用而已。既然明知其虚伪,难道还顺着他们的思路去做吗?”
“可是,还能怎么做?”贾遵摊开手,满脸痛苦状。
“只要机会合适,未必不能自行逃生。而且,刘猛虽然被迫反叛,可终归是个知道轻重、有所信诺的人,曾常年为晋朝服务。难道宁愿相信一个刚认识就满嘴谎言的人,而不愿意相信他的和平提议吗?和他商谈,未必不是个办法。”张轨信心满满,提出意见。
“切,可笑至极!”郗隆闻言翻着白眼。
“世上竟还有为叛徒说话的?”华昀指着鼻子开骂。
“帮贼人说话,亦是奸贼,该杀!”徐烈补充道。
“罢了,别再争吵了。”贾遵此刻倒还公允,示意安静。
对此反应,张轨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他明明看到了很多事实,可常人就是不愿意认同接受。难道自己就只能被挟裹着,一同走向深渊吗?没有话语权,没有争执力,令他沮丧且悲凉。除了少数几个同伴,在场所有人都反对他的意见,认为拓跋悉鹿比刘猛更值得托付信赖。就好比楚怀王相信张仪,又好似雍正皇帝褒扬诺敏,花言巧语和伪善装扮总是有迷惑力。下一个人会更好,换一个人会更好,是难以推翻的普遍认识。
“此事已定,诸位勿要再做争议。我等要尽快做好准备,保存体力、储存饮食,等待他们的通知。长途漫漫,勿要拖累同伴。”贾遵站起身来,大声拍板定夺,其实此话所针对的唯有一人而已。除了此人外,满帐人带着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渴望,轰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