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陷阵识君(1/2)

魏晋之际,中原动荡,豪壮悲凉的民歌数不胜数。例如《陇上为陈安歌》云,“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这首诗乃是五十年后的刘曜敬重战死敌将,为之谱曲编歌而成的。当此之时,多少可能在承平时代默默无闻、平凡老去的人,或出于护家报国之念,或出于建功立业之心,凭借勇力和胆气,纵马驰骋在沙场,徒手闯出自己的名气。时势与英雄,二者是互相成就的。

冀州渤海人孟观,就是陈安一般的悍将。他右手挺着长达丈八的蛇矛,左手提着七尺的战刀,这副装备是当时武将的流行标配,便于远挑近砍、攻防兼顾。然而实际而言,因个人能力的差异,使用效果是天差地别的,有的人操纵不善而手忙脚乱,有的人应对自如而得心用手,孟观明显是后者。只见他一边喊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夹着马腹左右突进,随时随地与胯下坐骑结合成整体,即便冲锋厮杀于漫天人海里,也如入无人之境。

随从孟观战斗的八十余骑,大半都是他平日里率领的属下,知根知底、相爱相亲。在这场战斗中,他们如往日一般相互信赖,深有默契地控制速度和阵型,在驰骋中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故而冲进大阵好半天后,在所有的五队晋军骑兵之中,他们这队人马是折损最小、转战最快的。可即便如此,他们从最左翼杀入回旋扫荡了一大圈,仍然没有寻觅到主帅的踪迹。此番大海捞针般的尝试,已经所剩时间不多了。

其实方才的战斗中,最让孟观感到惊讶的是,敌军的准备异常充分。面对数目不小的晋军,对方竟然广泛使用击打型的钝器,这招既大胆又实用。汉末以来,军师屡兴,战士们的披甲率逐步提升,即便是皮甲也颇具防御力,所以短时间内对如此大军造成普遍伤亡是很难的,而且长期砍杀会造成兵刃屈卷,而随身的备用兵器总是有限的。所以敌人选择使用钝器,既保障了每次攻击的有效性,也避免了刀剑的磨损和卷刃问题,而且用击打淤伤造成了并州兵、义从兵的恐慌奔走,从而使得晋军彻底阵乱,可谓是一举三得。

魏晋至隋唐,确实有这种战术变革的趋势。秦汉的军队披甲率太低,匈奴等游牧民族和四方蛮夷甚至会用骨箭簇、铜刀剑,那时候的确是开刃的兵器更实用,易于直接造成杀伤。可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战士装备越来越好,已经是世殊事异。不久的未来,钝器类的锤、锏、鞭、棒等兵器会逐渐流行,通过重力砸打的方式突破敌军的甲胄防御,是非常管用的。作为有经验的战将,孟观当然能够理解这种变化,可他就是琢磨不透素来“蠢笨愚直”的胡人,怎么也会有这等精明的时候。在刚刚有点变革苗头的当下,双方进行多达十万人的巨型鏖战,不使用常规方法而兵行险着,此战术的执行需要魄力。唯一的解释,或许就是贼帅刘猛曾为晋官,熟知晋军内情而狡黠多诈,所以今日为之。

用尽全力搏杀的孟观,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这些异常,他咬牙领头继续冲阵,不肯就此罢休。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从左翼闯到了中央,当初居中的綦毋伣邪所应在的地方,此刻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战友,却碰上了另一伙上千人的大队伍,那便是洛阳纨绔官员们,以及其男女随从。见此情况,孟观大喜过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素来如众星捧月般,就环绕在主帅何桢的周围。因此功夫不负有心人,目标必定就在旁边。

可是这些男男女女早已吓丢了魂,有的瘫软在地上哭喊,有的胡乱抱头惊窜,有的已经被敌人擒拿,有的在死人堆里乱爬,唯独幸运的是大多数还好好活着。孟观倒不惊奇于这些人的表现,他明白后者有几斤几两,反倒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因为按照他的沙场经验,这种人早就应该在乱军中被斩杀或踩踏,怎会还活得好好的呢?他倒也无暇分心琢磨,赶忙试图拦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询问,可一直都没有成功。心惊胆战的人们忙着逃生,没工夫搭理他。

催马走了几步后,孟观眯着眼睛打量四周,再度发现了一个奇景。就在这伙哄乱无序的洛阳人群中,竟然还有四个人在持兵战斗,这更是让他惊得微微张口。为首那个穿着儒服的青年,发髻披散、满身是血,双手均抓着带缺口的兵刃,保持着体力没有胡乱挥舞,只是遇到敌人经过才寻机还击,还踏着步不断灵活回旋,时刻保护着自己的侧翼。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人,看样子就是个虬须满面的武夫,冷静地按着剑柄左右环伺,同样是以防守保命为主,不损耗体力乱打。旁边一个稍显驼背的家伙,则倒悬提着刀左右防备,时刻挪腾着身体自保,如猿猴般矫健灵活。最后还有个年纪非常小的少年,看样子脸色已经吓得煞白,裤子湿漉漉的怕是吓出了尿液,且观其脸色略有闻着血腥味想呕吐状,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勉强以战刀护在胸前,没有离开同伴。看到这几个鹤立鸡群者的表现,孟观又是点头赞许又是眼露欣赏,连带着对这伙洛阳镀金者的印象大为改观。在这种全军溃败的危难之际,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仍然不肯屈服放弃,还谨慎地参战,确实是壮士风范。瞧那青年的模样和打扮,应该没怎么参与过战斗,有此行为更是难能可贵。

孟观自然不清楚,那青年已经是两世为人,沙场征战的经验不逊于自己。而他更不知道,这些纨绔们之所以能够保得性命,纯粹是因为刘猛的严格军令,后者早知道这伙人的存在。贼酋很清楚,纨绔们不仅没什么反抗力,反倒是晋军必须看护的累赘,不如让其活着价值更大。也是得益于此,唯有零星的敌军误冲入这片区域,所以张轨四人能够幸运坚持战斗至现在,否则他们早就被成千上万的敌骑踏成肉泥,毕竟人数差异太大了。无论如何,现在孟观不去理睬那许多,他缓缓打马走到青年的跟前,摊开手表示无敌意,对方见状默然点点头,因长期的战斗而亢奋喘气,依然保持警惕。

“郎君如何称呼?”孟观拱拱手,以表尊敬。

“张轨,安定郡张轨。”青年仍在左右观察。

“在下渤海孟观,骁骑后校左部督。”孟观自我介绍道。

“哦!”张轨恍然,也发现对方的面孔有点眼熟,原来正是最初负责官员防卫的那支骁骑后校。只可惜他的官职低微,平时也懒得主动去交流,所以除了照顾自己的同乡长辈路蕃,以及先前就认识的骁骑司马杨骏,和其余将校们没有太多接触,谁也不认识谁,最多见过面。

“瞧张郎这副打扮,应该也是隶属北征大军的从军文官之一吧?”听着不远处的厮杀声,孟观先是紧张地探头打量一番,然后回过头来笑了笑,语气也转快了很多:“是这样的,我奉令保护主帅南归,可现在怎么也寻觅不到踪影。不知尔等是否见到?”

“没有,我与主帅失散很久。犹记得他跟着我们来到附近的那个土丘,然后当敌骑从河畔冲杀过来,他与其子就不见了,想必是躲在某处。”张轨摇摇头,尽量回忆却没什么效果。从刚才接战以来,他满脑子就想着怎么拼命活下去,哪里顾得上观察主帅的行踪。

“哼,说不定早死在某处了!”万俟诚愤愤然啐了口。

“要真死了倒好了,被俘是家国之耻。”孟观苦笑长叹。

“钻进某个地洞躲藏,不无可能。”魏准耸了耸肩。

“那倒是监军的风范。”万俟诚点点头,一唱一和。

“应该还没有。”就在这时,脸色惨白的高涤凑上前来,身上果然有股黄白之物的臭气,和战场的血腥味一样熏人。他用剑插地支撑着身体,指着土丘那侧说道:“我刚才看到,何监军父子的扈从大多战死,于是他俩换了那些人的衣着,往死人堆里躲去。”

“骑马还是步行?”孟观大喜,急忙追问。

“步行。”高涤刚说完,忽觉不对劲,扭头一阵呕吐。

“那便好,多谢!”孟观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表现而轻慢,深深地为之行礼。可匆忙之际,他也来不及过多安抚,招呼了残余的部下,最后右手提着蛇矛向张轨示意,叮嘱道:“尽快抢几匹马,要是我待会还活着,定然来此与尔等汇合,我们一起冲杀出去!”

“一言为定!”张轨伸出剑,重重与蛇矛相击。

当此艰难,孟观依然爽朗大笑,催动战马就出发了,不愧是来去如风的悍将。只是还没冲出几步,他的马头就被人堆给挡住,十余个人凑近跟前,而且奔来者愈来愈多。原来在这队晋军骑兵踏入这片区域时,很多尚存理智的纨绔官员就注意到了,他们纷纷觉得这是难得的生路,竞相来乞求。

“将军,带我走吧!”一个人攀着马鞍哭闹。

“若能救我,定不吝酬劳!”另一个人抱着马头哀嚎。

“我是琅邪王氏,琅邪王氏!”员外主簿王琛挥着拳头怒吼,在身旁仅剩的三个家丁护卫下,小跑着往前方挤。他朝着马头上的孟观点头哈腰,赔笑道:“只要将军肯将我无恙带回并州,别说是良田美婢,就算是锦绣前程,也绝对是有的!吾父乃太守,吾兄乃侍御史,定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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