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右部都尉(2/2)
“看来张郎君是的确很少出门。”刘宣回过头来,发现张轨的疑惑后笑了笑,解释道:“这些都是‘奚官’牧奴,皆是胡羌之中的强健者,或者汉人罪犯、罪臣家眷,隶属于少府管辖。等你走到并州会发现,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牧场,人影却少得可怜,这就是三晋大地的现状。特别是我的故乡新兴,那可真是牛马之群遮天蔽日,十分壮观呐。”
“楚都成荒原,吴宫见麋鹿。”张轨唏嘘道。
“是啊。汉末以来,人们相互攻杀,到处都地广人稀。这数百年来,汉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威风波及于南海、西域,士大夫都以立下武功为志向,疯狂得斩杀胡人,穷山搜谷得捕猎羌人。等到四海臣服无虏可杀,便开始自相为杀,皇甫嵩、袁绍、曹操、董卓,一个比一个狠。搞得海内空虚薄弱,蛮夷趁机踏入繁华中原。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刘宣的话,当然是一腔愤愤不平,却貌似有点别的意思。
“就算真的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是骑虎难下罢了。君试想之,若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没有斩尽杀绝的狠毒,是很难从那种混乱的时期活下来的。无论是华人还是蛮夷,其实都没有天生的善恶,是受环境的影响才会有所区分。就好比尊卑贵贱一样,投胎在哪里就是哪里,本身就是不由自主的事情,岂有本质的区别呢?更像那冬天的雪花,落在干净的地方可以保持洁白,落在泥淖之中就肮脏不堪,还是要看时运的造化如何。”两世为人的张轨笑了笑,他对这点看得最为透彻。
“郎君的这番话,真是说到了刘某人的心中了!‘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当董卓、曹操等辈杀人屠城时,当各地军阀疯狂斩杀黄巾男女时,岂会多问一句‘你是不是汉人’而放下屠刀?相反的,他们反而更加倚重茹毛饮血的蛮夷士兵,放纵其烧杀抢掠本族同胞,‘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确是胡兵做的,可他们的汉人统帅何尝收敛节制过?况且汉人之中的卖主求荣之辈,又哪里会少了?”刘宣好似是被点着了火星,霎时间将自己的情绪宣泄出来:“华夷皆有贤人,也都有败类,只是因为中华诗书礼仪之邦,华人的贤者远远多于蛮夷而已。然而大家不都是人吗?只要给予充分的教化,金日磾、公孙贺、高不识等外族蛮夷,也是能够做忠臣良将的。”
“是啊,我曾亲身目睹过,汉人门阀对佃客、士家的压迫。其实各族的权贵都是一样的,他们只需要底下有可支使的奴仆即可,根本不在乎其种族如何,反而有可能对自己人剥削更狠,对异族人更加讨好。其实就像秦末陈胜所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是针对所有的华夷权贵,因为各族底层人民的苦难都是相似的。”张轨当然非常赞同,随即想起最熟悉的先秦文章,朗诵起李斯的《谏逐客书》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其实把‘秦’这个字换掉,所有的国家都是一样的,唯才是举、不问出身,才是兴旺强盛的基础。”刘宣大喜过望,背诵着后文说道。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是投机。一个是因为出身寒族,且亲眼见识过豪族对地方百姓的压榨,所以对魏晋按门阀高低授官有很大的意见。另一个是因为出身胡虏,即便饱读诗书也得不到信任和重用,心里的不甘和愤懑隐藏多年。他们的具体情况或许有差异,可是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均认为当下的人才选拔机制很有问题,却无力去更改。
正当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经过了方才看到的牧人身旁。那些无精打采的牧民看到行军队列,也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行路人听得真切,这些人说的并不是汉语,而是些叽里呱啦的陌生语言。有见多识广者听出来,对方应该是南匈奴人,此辈大量分布于整个并州和北部司隶。
“奴儿辈,好好替我等放牛牧羊!谁敢懈怠,立刻鞭挞死!”一个嚣张且尖锐的声音,从队伍的前方传了出来,那正是左拥右抱、恣意无极的王琛。听到他的嘲讽,同行的纨绔们哈哈大笑。对于他们来说,牧奴和家奴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脚底下踩着的蝼蚁,此辈生存的意义就是为自己放牧耕织。
随着王琛的骂声,很多人随之起哄起来,一方面是行军无聊需要消遣,另一方面是习惯了欺压别人以获得存在感,纨绔们各自想出尽可能污秽粗鄙的语言,对着远处的牧人们骂了起来,一时间闹哄哄根本不成样子。倒是军人和民夫依旧沉默行军,并不受此影响。
早已习惯了自身地位的牧人们,茫然对待这这一切,依旧傻呆呆得望着这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其中倒是有个咬牙切齿的家伙,气得想要上前拼命,却被左右朋友给死死拉住了,只得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此人唤作汲桑,是个杂胡,年方二十,力扛百钧,在牧奴中以嗓门大而着称。
没过多久,王琛等人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慢慢地淡了兴致,队伍又重新恢复了平静,渐渐地走出了这块牧原。可是张轨这时才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刘宣主仆在此期间沉默了很久,甚至直到此时此刻,他们的眼神中仍流露出无穷的愤怒,这让张轨觉得有点可怖。
“张郎,你我诚心相交,我也没有什么欺瞒的打算。”过了好一阵子,刘宣才缓过神来,挤出笑容对着张轨解释道:“其实,我是居住在新兴郡的北部匈奴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做屠各人,祖先是属于凉州的匈奴别部,汉末才随军迁居到了并州。”
“匈奴?屠各?”听到这话,张轨惊得往后靠倒,差点从车上摔下去,还好紧紧抓住了车轼。要知道,这匈奴可是曾在平城围困住刘邦四十万大军的天之骄子啊,他至今还对邯郸城中的事印象深刻,对这个称呼忌惮颇深。即便在他读的《史记》、《汉书》里,匈奴都是邪恶且强大的存在。孰料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儒生,竟然就是匈奴人?屠各这个词,他更是一无所知。
东汉覆灭才不久,《后汉书》还远远没有编撰完成,张轨当然不知道在后汉两百年中发生了什么,导致曾无比强大的匈奴也衰败至斯。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位刘宣不仅仅姓刘,而且汉学功底十分深厚,远胜于那些所谓的“名门子弟”。他感到不可置信,仔细端详着对方,擦了擦脸上惊出的汗珠。
“的确,就如方才我说的,我还真要感谢刘猛的叛逃。原本我只是出身于屠各族,在匈奴五部中也只是疏远的别部,所以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一直等到了今天。现在天子重视对并州诸胡的镇抚,有意选拔精通汉学的匈奴人出任主官,所以我才蒙一些贵人的举荐,接替刘猛的右贤王、右部都尉之职。”刘宣继续说道。世上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出现权力的真空,例如漠北的匈奴衰落后会有鲜卑,鲜卑之后便有柔然。而并州的匈奴五部也是这样,刘猛的突然率部叛逃,挟裹了很多贵族同党,使得大量官职空缺出来,反倒给了匈奴部落中的其他族属机会,能够借助晋朝的名义取得控制权。
“右贤王?”这句话给张轨带来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方才。他知道这是匈奴部落中的第三号人物,仅次于储君担任的左贤王,可谓是位高权重。可是如今的匈奴究竟是何状态?这位刘宣又是怎样任官的呢?他努力平息住心中的惊悸,直接问了起来。
“世间何物,能够永恒呢?连汉朝都不存在了,匈奴当然不会长盛不衰,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道理。郎君何必如此惊讶,即便是在司隶治下的平阳郡,尚书令贾充的老家,都充斥着数万匈奴、更多杂胡。你若是想了解这段缘由的话,我且为你细细道来。”听到对方的疑问,刘宣乐得哈哈大笑。
“愿,愿闻其详!”张轨嘴巴张得老大,拱手请教。
“这,要从一百年前说起。”刘宣咳嗽一声,开始讲述。
魏晋之际的戎狄内徙,是个非常大规模且影响深远的事件,持续的时间也很长。众多的汉末军阀,因中原人口大量耗损,于是大肆征发外族人当兵,并引诱其定居内地以充实民籍。例如幽州公孙瓒的鲜卑、乌丸杂胡骑,蜀汉用賨、叟、青羌为精锐,东吴驱赶山越下山为编户。其中曹操控制的土地最广,拥有匈奴、乌丸、丁零、氐、羌等众多种族的士兵。特别是乌丸骑兵,《三国志》载“三郡乌丸为天下名骑”(辽西、辽东、右北平三郡)。
不同种族的受管理情况,是各不相同的。例如遍布于关中的氐、羌,从汉代开始就陆续接受地方官府统治,耕作、服役、纳赋和汉人没有区别,语言习俗也相似,是汉化最深的部族,只是还保留有部落“小帅”、“王侯”的称呼,酋长得以授官,下民形同编户,例如扶风王司马骏的封邑扶风郡,据《晋书》记载皇帝“以氐户在国界者增封”。而匈奴、乌丸及其他杂胡,部落组织仍旧是保存较好的,对外接受朝廷授予的“都尉”、“将军”等职务,对内仍旧是用“左贤王”、“单于”等传统虚名,然而实际的权力还是来源于中原朝廷,并且内迁者都开始务农耕种。例如《三国志》记载雁门太守牵招,“表复乌丸五百家租庸”,这些乌丸人无疑是从事农业生产的,《晋书》卷九十三也记载,“太原诸部以匈奴、胡人为田客,多者数千”。最后是大量活跃在塞外的鲜卑,慕容、宇文、段、拓跋等部落还是保持独立的游牧形态,往往有侵略边境的举动,并不受晋廷管理。按照魏晋制度的规定,直接纳入地方官府管辖,打散部落编制的叫做“近夷”或者“内夷”,按照中原百姓的“租调”标准纳税服役。而不纳入管辖的定居部落民则叫做“远夷”或者“外夷”,是按照稍近的户三斛米,较远的五斗米,极远的二十八文钱缴纳赋税。但是无论差异多大,实质上都是在编臣民了,而且名字姓氏都改用汉字。
汉与匈奴盛衰相继。中原有王朝更迭,昔日强盛的匈奴也自然会有内乱和分裂,沦为衰落的南、北匈奴。北匈奴除一小部分西窜以外,因为鲜卑人入主草原的关系,留居漠北的都冒称鲜卑(《后汉书》记载,“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南匈奴对中原王朝屡叛屡降,在汉末大乱时也趁机烧杀抢掠,盘踞在并州一带,最终降服于曹操。为了避免南匈奴再次坐大,魏武帝曹操将其众分为五部,每部立其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后来又把部落帅的称呼改为都尉。左部都尉所统万余落,居于太原故兹氏县(晋代是并州西河郡隰城县);右部都尉六千余落,居祁县(晋代是并州太原郡祁县);南部都尉三千余落,居蒲子县(晋代是司隶平阳郡蒲子县);北部都尉四千余落,居新兴县(晋代是并州新兴郡九原县);中部都尉六千余落,居大陵县(晋代是并州太原郡大陵县)。匈奴五部是左西、右东面北而设,前方为北,后方为南。这么做的另一个考虑,也在于海内动荡缺少足够的兵源,将这些部落安置在并州这个表里山河、锁钥形便之地,以防备拓跋鲜卑、西北羌胡的袭扰,以胡制胡、保塞称藩。这个思路和后来北魏为拱卫平城而设置“六镇”,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北魏本身就是鲜卑。
叛乱出塞的匈奴右贤王刘猛,是上一任右贤王去卑的儿子,这个家族的后代很不一般。历史上刘猛的直系后裔并入鲜卑,其子刘副仑一脉创立了“独孤部”,后世子孙有美男子独孤信。刘猛的弟弟弟刘训兜(刘诰升爰)一脉,则创立了南匈奴铁弗部,后代即大名鼎鼎的赫连勃勃。而这样一切都是由于去卑的识时务,此人对曹魏非常恭顺,在单于呼厨泉及其太子左贤王被扣押在邺城后,他被委派去监督整个匈奴五部,并实领右部都尉。正是得益于这个权力,他们的家族世袭右贤王,夺取了单于正统“孪鞮氏”的实权。当然他的监国其实也有失败的地方,因为种种内讧反而给了匈奴别部“屠各部”以可乘之机,后者的首领不仅最终篡夺了匈奴五部的领导权,而且冒称是南匈奴的嫡系血脉,真的是鸠占鹊巢。当时的人还看得出来,指出“刘元海屠各小丑”,可到了几百年后人们真的采信了这种论调,说“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白云苍狗、真伪难辨。攀附祖先,美化身份,不仅是屠各如此,东西方各族都一样。当然,这是后话。
(以上部分多参考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丛论》、段连勤《丁零、高车与铁勒》、陈勇《去卑监国的败局与刘豹世系的造伪》等今人书籍,以及《晋书》、《三国志》等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