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茂先问贤(2/2)

“哪里有办法主动出击?”张轨听得更加苦恼。

“士彦,你何必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纷至而来的小事,而不跳出来俯瞰这盘棋局?任他多少琐事扑面而来,只要你能抓住关键所在,挥刀斩断、另辟蹊径、一路反击,这些皆不足为虑。能够平造连横合纵之势,搅弄翻天覆地之手,控云布雨、驾雾腾云于九霄之上者,才是真正的大丈夫!”张华没有直接回答,反是站在宏观的角度告诫道。

“我实在愚钝,难以想到。”张轨继续求援。

“知易行难,具体怎样去对付那些官吏,还需要你积攒经验、多加琢磨。” 点到为止,张华并不打算手把手给出方案,他一脸郑重得说道:“我只能说,若是你自己始终拿不出对付的方法,那还是安心待在这小县为吏吧,至少在此处犯错没有性命之忧。不要觉得万丈高楼之上就能接近阳光,其实那里的江海更深、风雨更大,一旦在某个细节上迟钝失足,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乃至有性命之忧。人们常说羡慕青史留名,然而记录在《史记》、《汉书》的那些王侯将相们,又有几个能得以善终呢?实在觉得和这种宦海观念不合的话,归隐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选择。”

“多谢张令坦诚教诲,我记住了!”张轨深深叹了口气,严肃得作揖道。其实他虽有两世为人的经历,然而在政治上始终不够成熟,所以前生作为张敖有削爵之祸,此生作为张轨有为吏之难。他听懂了对方的话,涉足宦海需要一定的天分,否则连自保都不易。

“不要骄傲自得,亦不可妄自菲薄。我也是从苦寒之身,经历多年吏职的摸爬滚打,涉险渡过好几次的腥风血雨,才有了现在的施展平台。思来想去,唯有赠君一句话。以正道御之,以坚心佐之,以果断行之,则无所不可。”张华回想到了自身的经历,此刻脑海中泛起汹涌波涛。勉励这位颇有才能的青年后辈,是他眼下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其实张华选择三缄其口的,还有他自己的负面经历。即便是如他这样博学多闻、富有才气的人,之所以能够跃升至中书高位,也不乏某些难以启齿的因素。他的岳父,乃是范阳郡同乡刘放,是前朝魏明帝时期掌管机密的中书令,深得曹叡的器重。然而正是这位刘放,和中书监孙资一起串通合谋,在魏明帝重病弥留之际,谗言劝说其更改了辅政大臣名单,由五位宗室改为司马懿和曹爽。因为这个缘故,孙资、刘放可谓是司马氏得以篡夺朝政的“恩人”,其亲戚子弟都得到信赖提拔,张华正是借此关系进入司马氏的政治圈,从此青云直上。至于世俗上的评价,自然有不少人认为孙资、刘放是卖主求荣的恶贼,这份政治阴影仍旧背负在张华的身上,压得他内心不宁。

对于年方青龄、充满朝气的张轨,这种带有不利影响的市侩故事,还是不说为妙的好。至少不该让其觉得,朝堂上如此缺乏光明。二人沉默片刻,张华还有个必须明说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他犹豫得皱着眉头,以手点敲着桌案,引来了对方的注意。

“张令还有什么指教吗?”张轨恭敬问道。

“呵呵,其实也并没有。”张华不好意思得瞥了眼屋外,这才慢悠悠得转而平视别处,顾左右而言他:“士彦啊,你应该知道,中书监荀勖对于你,是充满了不信任的。不仅如此,其他的人如果知道,这份翻文是出自于你的手中,那必然是群起质疑、难以通过的。”

“哦?”张轨有些听明白了。

“此辈在县中迁延时日,迟迟没有人肯好好参与整理,将竹书的译解完全不当回事。容他们带回洛阳慢慢解读,指不定要好几年才有结果。可是这么珍贵的古籍,如果不能尽快得到公开的话,岂不,岂不?”张华有些不好意思,他很少做这种于心有愧的事。

“我理解。张令大可以说,这份译文是你所主持完成的,在下本就不想要列名参与。”话都说到这份上,张轨岂有听不懂的道理。他微笑着点头,毫无犹豫得抢过话答应,免得对方尴尬。其实就论对方那番推心置腹的话,交换这事也是十分值当的。

“这,唉!”张华摇头感慨:“士彦气度,如山如海。”

“毕竟我们是世交嘛!”张轨开着玩笑道。

“好,那我这次就不推辞客气了。不瞒你说,陛下对于我的话还是颇为信任的,尤其是在对待古文典籍方面。有此为凭,竹书的内容便可以尽早流传天下,以裨后人研读。”张华省掉那些虚礼,欣然感谢道。他说的是事实,此举并非是为了独占名气,而是他这个深爱学问的性格使然。

“期待佳音。”张轨神色怡然。

“雍州、安定郡的中正,确实如同瞎了眼一般。像你这样的人物,见识、才情、气度可谓人中佼佼,竟然只获得五品的乡品,世上的蔽善抑才之事,真是莫如斯也。依我之见,‘灼然二品’才是你所应得的。”看到此景,张华感慨良多。他的话发自肺腑,并非是因为对方刚才的礼让。

如前文所述,魏晋时期的“乡品”,虽然名义上分为九档,但实际上并不如此。一品近乎完美,九品太过低下,再加上受评者都是未来的官僚,因此各州郡的“中正”官为了不得罪人,往往给予二到四品的好评。“灼然二品”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因为完美的“一品”不轻易予人,所以往往在真正较好的“二品”人物的乡品头衔上,冠以“灼然”二字,取《尚书》原文“灼然彰着四方”之意,以示和普通二品的高下区别。

“诚如公言,现在说又有什么用呢?”张轨轻轻摇头,继而大笑:“不过请张令放心,即便面对再多的艰难险阻,我绝不会夹着尾巴败退山林。禹行山启路,舜在邑为都,倘若不能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路来,七尺男儿又有何面目回旋故乡?二品也好,五品也罢,他日那些‘中正’们不亲自登门、致歉更评,我是一定不会接受的。”

“甚好,甚好,不愧是青年志气、气吞万里!”张华夸赞一番,又想到即将告别,饱含挂念得嘱咐道:“总之你要记住,对付那些官吏,不要试图让对方帮你解决问题,要想着给他们创造新的难题,这样才能换取其退让配合。指望别人的同情心,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金银。”

“我已经深有体会了。”张轨微笑道。

“其实为官牧民,最重要的是要有忠勤之心,在重复繁琐的日日夜夜中,真正为国为民尽心做点什么。”说到此处,张华顿了顿,胸有成竹得询问道:“士彦,你不妨想想,在这半年多的时光里,你究竟有有没有做过值得骄傲的、有意义的事情,哪怕一两件?”

“没有。”张轨沉吟半晌,茫然回答道。县吏的工作涵盖广泛、牵扯众多,但大多数都是按部就班的文书工作,重心往往在于应付州、郡的上级任务,而难有什么余力真正地兼顾民生。他们就好比是江海中的一个微小水滴,没有自主的行动力,只能顺着浪潮引领的趋势大流,沿着既定路线前行。

“深渊之下,井底之蛙,你的见闻和能力都被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根本做不出什么才是自然的,甚至很有可能日渐深陷,糜烂于此。吏事的掣肘固然很多,可若是你能在夹缝中做出一点实事来,那就九州之大、任君驰骋了。君乃康济大才,终不徒然,勉之。”张华总结道。

“是啊,哪怕做一件有意义的实事也好。”张轨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