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安仁自荐(2/2)

“是,荀监稍待!”束皙谦恭得行了礼,坐回原位上命人拿来笔砚,深吸一口气后假装思考了半晌,继而流畅得写作起来。因为是事先备稿的缘故,他写得极快且毫无停顿,光是这副做派就令旁人看得啧啧称奇。才一刻多钟的时间,他的短赋便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真是当世奇才!”荀勖指着束皙,笑容满面。

“请荀监阅览!”束皙绕过旁人,直送主位。

“你直接读出来,让众人听听。”荀勖一挥袍袖。

“是。今日得以品尝羊羹,在下便以食物为题,写了《饼赋》以应景。”束皙先是做了简要介绍,继而语气铿锵得朗诵起来。这篇文章文字倒是短小,仅仅是五百多字而已,然而讨巧得写了最近流行的“饼”,以取材新颖、语言通俗取胜。究其实质而言,只是读着新鲜有趣,其实并不比潘岳高明。

晋代所谓的“饼”,和后世并不完全是一个概念,指代的是以麦做成的各种面食,这在当时是才问世不久的新玩意。例如他在文中重点叙述的“汤饼”,其实就是“面条”的雏形,是切成薄片状的面片,用水煮熟而成。魏明帝曹叡,就以喜欢吃汤饼而出名,并以此赏赐大臣作为荣宠。束皙在《饼赋》中写道:“弱如春绵,白如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擎器者呧唇,立侍者乾咽。”

“妙哉此文,妙哉此文!”荀勖连连嗟叹。

“这份急智,确实难得。”成公绥只赞成了一半。

即便张华之流,亦不得不称许下笔速成之能。

“轻浮,空洞!”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额。”束皙的嘴角微微抽搐,这是他所厌恶的人。

“方才束佐郎既然声称,潘令的赋文尽说些隐逸之乐,而不提及报效朝廷。那么试问,你写成这种徒增一笑的文章,又于政事有何益?”张轨站起身来,并不打算继续沉默下去。有这种恬不知耻、一心攀爬的人在眼前卖弄,他根本没心情安坐饮食。

“我之所以写汤饼,那是因为,因为顾念民生!在宴会之中,提及饮食有何不当?”面对这个较真的人,束皙实在是懒得争辩,稍微措辞应对之后,理直气壮得反问道:“再说了,在你这个不通诗书、只知饮食的俗物看来,在此盛宴之上,该谈什么才对呢?”

“理应谈正事!”张轨答得响亮,环顾四周尤其是上首倒:“诸位公卿之所以辛苦跋涉来小县,为的是研究魏冢竹书之事。可是抵达这么久,却仍然没几个人谈及,平时更是没人去关注。今日好不容易,以探讨竹书处置事宜的名义全体聚会,却仍然以吃吃喝喝为主题,岂不是耽误正事吗?”

此话一出,热闹欢腾的会场,霎时间安静下来。

“瞧瞧,这倒是个正人君子。”荀勖阴阳怪气得说道。

“化外之人,安知风雅?”尚书省事邓攸嘲讽道。

“此所谓虚伪佞人也!”秘书丞司马彪,指着鼻子骂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受此侮辱,张轨万分不解。

“饮宴佐幸,畅谈文辞,并不耽误正事。再说了,竹书之上记载的那些奇怪的符号文字,想必大家都看过了,根本没有头绪去解译,本就需要从长计议。你一个学识匮乏的小县之吏,哪里懂得文史典籍,有什么资格参与讨论?”束皙高昂着头颅,犹如斗鸡一般。

“巧了,我偏偏还就认识这些古代的魏国文字。”张轨抗声应答,对着上首的人们说道:“当初刚发掘出这些竹书的时候,我就发现上面记载的故事非常奇特,甚至是颠覆了人们一直以来的认识。正因为如此,才急速命人奏报朝廷,想要集思广益、一窥究竟。诸位公卿既然莅临,在下不揣冒昧,愿意为大家解读一二,以便参详。”

人们再度安静下来,这回气氛倒严肃了许多。

“你从何处学得魏国文字?”半晌后,张华打破了沉默。

“自学而来。”张轨应答如流:“恰如束郎,忘其出处。”

“你!”束皙有心反驳,却不好打自己的脸。

“你可要知道,竹书的译解并非什么小事,可不能等闲视之。方才我只是戏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不要效仿他人。”听到此处,博士秦秀也是满脸的怀疑,一边埋汰着束皙一边劝道。从他的丰富的学识和认知来说,那份竹书的疑难困惑之处很多,短时间内难以破解。

“博士放心,我非某些人。”张轨斜眼挑眉,意有所指。

不过即便是诸位亲友,也对张轨的话保持部分怀疑。

“任侍中,你究竟邀进来什么人?”荀勖非常不满。

“兼听则明,不妨听听他的意见。既然张士彦敢这样坚持议论,必然有他的道理。世上的奇人异术,本就不是寻常视角可以揣测的,何必拘泥于此细节。”任恺微笑着答道。

“哼,我中书省历来以严谨为准则,可不能似汝辈这般,纵容一些荒遐边地来的鸡鸣狗盗之徒。”荀勖并不留情面,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他越看张轨等人越不顺眼,眼下全然忘了自己“不吝羊羹”的允诺,亲自对后者驳斥道:“张士彦,我且问你,你现任何职?”

“共县门下督。”犹豫刹那后,张轨回答道。

“噗嗤!”邓攸、束皙等人,不禁笑出声来。

“哼。那你的乡品是几品?”荀勖的不屑溢于言表。

“五,五品。”张轨意识到不对劲,声音断续。

“哈哈哈哈!”此刻除了少数人,已然是哄堂大笑。

“这便对了!”荀勖轻笑着以右手拍击桌案,左手紧紧捏着拳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俨然如同对人判罪一般,盯着张轨讥讽道:“出身寒浊之家,履任乡野之官,从事着类似士家军户的贱役,反倒还想对文字典章之事指手画脚?似汝这样的人物,有何学识,安得妄议?”

“这就是所谓的,明明是只不堪一用的狸奴,却要打肿脸充当威风凛凛的老虎,何其可笑?”听完这段话后,束皙全身心舒畅不已,嘿嘿笑着帮腔道。在他看来,那群身在小县的官吏应该有起码的自知之明,怎能恬不知耻得混迹到这种风雅场合来?此刻驱逐出去,乃是正本清源。

“可我就是知道!”张轨气得热血上涌,憋得满脸通红。

“荀监不妨听听,有何损失?”张华看不下去,起身求情道。

“诸位要是谁自降身份,非得去听这等浊物的胡言乱语,我确实管不着。然而想让他在这瞎说,那我是非管不可!刚才的一念之仁,将此猖狂之獠放入内苑,实属大错。现在我理应自行补过,谁能有异议?”荀勖立即驳回了搭档的提议,厉声威慑了群官之后,招呼着远处道:“来人,去把这几个本就不该进来的县吏,给我直接驱赶出府门外,不得与今日之会!”

在场之人,官职以荀勖为尊,况且他是组织宴会的东道主。张华、任恺即便有心回护,此刻也爱莫能助,只能怜悯得望向那几人,沉默以对。不消说,李府豢养的那群打手,在匈奴骑奴刘武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得冲了进来,响应荀勖的命令。

今日的屈辱,是张轨今生以来之最。他们几个直接被奴仆呵斥推搡,一路从内苑、中庭驱赶到了府外,而且因为手上有反抗的动作,甚至遭了加倍的棍打棒赶,被整得灰头土脸。沿途见状的官吏们,个个瞧得目瞪口呆。这场朱门酒肉之宴,恐怕是彻底无缘了,然而他们在乎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被蔑视的是非和尊严。他们站在紧闭的门外,无声沉默了许久。

“毋忘在莒!”半晌后,张轨浑身发颤,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