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乡庠新复(2/2)
张轨此论,说得同行的吏员们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门下督,竟是个如此理想单纯、行事纯粹的人物,简直是读书读傻了。魏晋官场中人,就算不愿同流合污,起码也要保持同僚间的和洽,哪里还真有人敢于对自己阵营反戈一击,真把“民贵君轻”的想法当了真,去为无用之民发声说话?这不仅会影响他的未来仕途,而且会彻底败坏其官场声誉。
新充当张轨僚属的薛琛,使劲拽了其几下衣袖试图劝阻,可还是徒劳,对方完全无动于衷。他又是佩服又是担忧,悄悄扫了眼四周人的神色,只见李申怒不可遏,刘武无奈扼腕。而官职低微的孟恒等人,则屏息凝气、默然不语,坐视县吏的两虎相争。
唯有仗剑而立的高涤,是满怀感激得看着家主,心中十分喜悦。当然那些乡庠的老妪和孩童,亦是感到惊奇和不可置信,没想到这群气势汹汹而来的吏员,竟然会起了内讧。引发这一连串事情的少女刘蓁,躲在高涤身后,扶着其肩膀,浑黑的大眼睛左右观望。
“好,好,好!我体恤民生加以收容,没想到遇上张门督这样偏帮处事,真是无话可说。此事我定会告知潘令、蒋主簿,亦会让我在郡中任职的阿兄告知太守,让他们知道这共县之中,来了个怎样可笑的大吏!”李申撂下一句狠话,再度瞟了眼那青春窈窕的刘蓁,因未能得偿所愿而恨得咬牙切齿。他的身份只是吏曹,及不上身为“大吏”的张轨,此刻只能认输作罢。
“请便。”这种毫无分量的狠话,张轨浑不在意。
“可是刘家终究是欠了官府租调,我要去他们家里索要,你总不会有什么理由阻止吧?”李申脑筋一转,想出个别样途径来,忍不住嘿嘿直笑。他出身豪族,从小就不相信有什么东西会“得不到”,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只要去敲打敲打家属,那个刘蓁终归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回张轨还真是闻言噎住,此事超乎他的职权之外。
“且慢!”来氏忽然跨前两步喊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李申扭头不顾,作势要走。
“敢问刘蓁姑母家中,欠了多少赋税?”来氏问道。
“这,啊。”李申当然不知道,转头求助于孟恒。
“大晋户调之式,丁男之户,岁输绢三匹、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半输。他们家三丁男、二丁女,欠了四年合计四十八匹绢、四十八斤绵。再加上西寇的临时征调,每丁绢两匹。”娴熟老吏孟恒,口齿流利、脱口而出,答得有模有样。他知道老妪知书,所以说得精准。
“对。”李申负手点头,郑重得附和了句。
“老妇家中,尚有一些余财,不妨为之代交。吏曹收下这笔钱,对上可以交差,对下可以宽怀,岂非两便?”这个数字并不小,然而来氏却微微一笑,不等对方的反应就唤来两名家仆,命其从屋内搬出对应的绢绵来。没等到半刻钟,果然如数摆在众人面前。
“贵府还真是阔绰。”面对此状,李申挤出尴尬的笑容。
休说那些县中来的吏员,就连本乡居住的孟恒,平日里亦完全看不出来,这位老妇有这么大的能量。他咋舌之余不禁暗想,要是数字再多喊个几倍,恐怕对方也能够拿得出来了吧?
看到这场景,任何人都知道此事已了,于公于私再没有争议了。高涤长吁口气收起兵刃,彻底放下心来。而逃过一劫的刘蓁,尖叫着跑向老妪怀中,极其开心、感激不已。她偎依着来氏,口中千恩万谢,想着差一点就要迎来为人奴婢的命运,眼泪不断得滚落下来。
“勿要谢我,你既然有兴趣听我的授课,便有了师徒之谊,这是我的分内事。要是真有心的话,不妨多谢这位仗义挺身的小丈夫。”来氏抚摸着刘蓁的黔首,活脱脱像个慈祥的老祖母。她十分喜爱这位聪慧少女,故而即便是有露富之嫌,也要出力挽救。
“多谢小丈夫!”刘蓁明眸皓齿、泪面含笑。
“不敢当。”高涤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犹豫豫。
“诸位,既然租调已经交齐,还有什么理由耽搁?我还要授课,恕不奉陪了。”来氏换了副严厉的面孔,正式下达逐客令。她经历了许多世事浮沉,看不惯李申这类人的所作所为久矣。
大失所望的李申,连什么客套辞让也顾不上了,当先大步走了出去,刘武等人抬着绢帛尾随其后。孟恒之流倒还顾得上面子,对着老妪稍微拱了拱手,只是后者今日懒得搭理他们。倒是张轨拖慢了步伐,走了两步就站立在原地,因为他察觉到高涤有些不对劲。
“你们先走吧,我稍后来。”张轨对着同行者说道。
“好。”薛琛答应一声,也只有他在等待这位怪人。
“在下有一事恳求。”人走尽后,张轨对着老妪笑道。
“尊驾但讲无妨。”来氏笑眯眯得,很是客气。
“吾家僮仆高涤,做事聪慧练达,久有求学之心。若是不介意的话,想让他有机会来旁听授课,以资学问广博,不知可否?”张轨敬作深揖,替高涤道出了心中所想。其实他自己也算是家学渊博,可一方面事务繁忙、有心无力,另一方面来自前生、不知今世,肯定做不到良好的教学。
“郎君!”高涤大窘,不好意思得挠挠头,此刻才像个孩童。
“尊驾是良善之辈,但凡有所差遣驱策,老妇当然愿意听从。况且是这位小丈夫,只要不嫌弃我的学问粗陋,敢不尽力?”来氏大笑着点头应承下来,亦是十分欢喜。
“小子多谢师尊!”高涤既开心又紧张。
“快来,与我同坐!”刘蓁立刻牵着害羞的高涤,回到原位。
瞧这少年孩童们的无猜之态,把张轨、来氏乐得哈哈大笑。又寒暄几句后,张轨也索性决定,干脆自己也于此旁听,省得去与吏员们汇合,做些了无意义的闲杂事。置身于莘莘学子、朗朗书声之间,他觉得舒适很多。何况他对本世之事知晓不深,需要偶尔的补习。
乡庠里又恢复了平静,院落外却掀起了风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来氏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财富,终归让人惦记上了。走开一段距离后,埋头猛行的李申忽然刹住了脚步,满脸煞气得转过身来迎着孟恒,一把抓住其衣襟。这举动来得突然,把后者吓得不轻、手脚一震。
“二郎何事?”孟恒知道对方情绪不稳,讪讪笑道。
“那个来氏,究竟是什么来历?”李申的牙齿咯吱作响。
“只知道那些,其子是个商贾。”孟恒咽了口唾沫。
“查,一定要给我查出来!从今天开始,她家中的任何访客,都要给我摸清楚底细,以知晓她到底是什么来路。”满腔愤怒的李申,下了决心要严惩自己的挡路人。他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又厉声叮嘱道:“刘武,你熟悉本乡情况,带上几个人,也帮着在此地轮番值守。”
“是!”孟恒不敢推脱,慌忙一口答应。
“是!”刘武躬身领命,赔笑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