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老妪知书(1/2)
同溪乡拥有一千一百户在册编民,在这一时期的中原属实称得上是殷富大乡,很多边境的县甚至郡都达不到此规模。论语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况是如此泱泱大乡呢。然而近百年来文教凋敝,战乱残存之民只知道刻苦耕作以求存活,哪里有什么求学的心思的财力。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谓是千古不朽之定论。
《汉书》曾记载汉代的学校建设,可谓十分兴盛完备。中央层面,有面向百姓、选拔贤才、免费修业的“太学”,有专门针对贵胄子弟的“官邸学”,甚至有可供妇女学习的专班,倡开放风气于两千年之前。地方层面,郡(国)有“学”,县(邑)有“校”,学、校各置《六经》师一人,这也是后世“学校”名称的由来。乡有“庠”,聚曰“序”,庠、序各置《孝经》师一人。也就是说,教学的触角不光是延伸到乡里,就连小小的村聚都有。若是孔夫子得以见证汉代风俗之美,恐怕得改口赞叹一句,“汉监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汉”!
汉代有个着名谚语,“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得益于官方的提倡鼓励,读书识字、学问做官的权力并非被豪贵们所垄断,而是人人皆有份。除了官学,两汉的私学也蓬勃发展,蒙学、精舍、乡塾开办得如火如荼。各地“诸生”、“名儒”之家开办私学,秉承着“有教无类”的平等原则,将学问无差别得传播于民间,某些私学的门徒竟多至数万人。贫寒之家出身的读书人,怀揣着济世救民的理想为官,大部分能够体察下情、做事称职。
例如当下跻身大族的颍川庾氏,其祖先庾乘年轻时是个门卒,因得到太学主管郭泰的赏识,得以到学宫去做学生们的佣工。后来他凭借多年旁听的知识,就能够讲论经学,只是自以为地位低贱,每次都坐在下座,众学生和博士都向他提问,于是乎学宫中以下座为贵。自他开始,庾氏以学问之家着称,最终成了四海的人望所系。他的后代,有性情耿直、清廉刚猛的河南尹庾纯,也有未来的东晋辅政外戚庾亮、庾冰兄弟。东汉时社会上下尚存的流动性,贫寒者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可见一斑。
汉末战乱的文化结果,是一代人理想的堕落。饥寒交迫使人们变得极端现实,于是士人们不再追求早期淳朴的“济世安民”,而把全盘心思放在维护家族利益上,也依靠着家学传承垄断做官资格。仅有少数人如庾纯者,还保持有稍微的古人之风。而朝廷也没工夫和余力恢复底层官学,把精力放在更具实用性的税赋和粮食上,可以说是务实,也可以说是短视。同溪乡作为偌大中原的一个缩影,即便近在京洛的咫尺之遥,依然没有例外,基层文教泯灭无存。然而一年多前,此处忽然发生了个意外,弦诵之声重新传扬在人们耳边。
苔径静铺修竹影,松窗虚透读书声。废弃多年的乡庠被整修得焕然一新,且每日的辰时直到日昳,都有铿锵琅琅之音传出,打破乡村的死板沉寂。四周的栅栏墙壁全部被拆除,据说是为了便于进出,让好奇的过路者、休憩的务农人,能够在廊下倚窗听个几句。甚至此间的新主人有时候会走出来,客气得与这些访客闲聊攀谈,询问授课是否清晰明了,论点有无偏颇之处。不知所云的农人每每哈哈大笑,固然觉得此人极其古怪,却仍然喜欢每天来瞧瞧。
“远取财物主平均,皋陶造狱法律存,诛罚诈伪劾罪人,廷尉正监承古先。”站在院落之外,先是悦耳的朗诵声入耳,然后能远望端坐在上座的教书人,竟是位两鬓斑白、慈眉善目的老妪。她所读的是《急就篇》,前汉时期的黄门令史游奉皇帝诏令所撰写,是当时儿童的启蒙读物之一。
“远取财物主平均,皋陶造狱法律存。”跟读的学生们,前两句话还能勉强做到整齐划一,读到后面就彻底乱了套,有的快、有的慢、有的不认识字,糊里糊涂得读完了这句。他们的声音零散且稚嫩,来访者可以望得见,是六个男女孩童,都是不到十岁的年纪。
“停顿之时,注意节奏和换气。勿要急切慌张,再来一遍。”学生们读得散乱不成样子,老妪却笑得很是开心,和声和气得鼓励道。她似乎是从这副景象,回忆到昔日教育己子的滋味。院外有一群衣着干净、非自本地的围观者,她已经用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但并不在意。
“是!”孩童们很是知礼,齐声答道。
站在院外的,自然是李申、张轨一行人。据孟恒介绍,那位十三岁的后汉宗室女名叫刘蓁,因为常常攀在窗边听课的缘故,被老妪所察觉收容。其自幼丧父,本来就与收容她的姑母一家不太融洽,现今无论吃住都和老妪一起,俨然成了其隔了代差的女儿似的。
“这乡庠废弃已久,是什么时候复办的?那个刘蓁,果真就在里面?”观察片刻,李申心中有很多疑问,迟迟隐忍未发。其实他常常来同溪乡打秋风,然而关注点始终在于怎样敛财,并未注意到此处的变化。
“二郎君且看,穿着青服的那名女童便是,她寄居在此很久了。”孟恒知道对方的目的何在,先急着指明了人物,然后才不好意思得缓缓说道:“乡庠已经开办了一年,因为是个老妪在组织教书的缘故,所以未敢及时告知县中。我觉得这是善事并没有阻止,还望你能够宽恕谅解!”
“孟兄兴办学校,还真是风雅人物。”李申笑眯眯道。
“诚然。我来共县,还是首次能够听到弦歌之声,孟啬夫能够支持此善举,的确是尽了职责本分。”听得这话,单纯的张轨忍不住夸了两口,着实很欣赏。官僚的话中之话,他哪里省得。
身为熟吏的薛琛,很熟悉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只是他来不及劝阻张轨的贸然发言。乡庠是官府之物,即便是前前朝的废墟,也只有官府可以允准使用。有人买地重建而孟恒没有上报,涉及的资金必有问题,很大可能是后者私吞了。还有很多类似疑点,一时难以道清。
“小人身为孟氏之后,虽无半点学问,却亦真心向往,故而听闻有人要出力重办乡庠,立即表态支持。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嘿嘿。”得到两位上官的联袂夸奖,孟恒乐得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谨慎,开心地自我夸奖道。他刚准备再说下去,就被震耳的叱骂声给吼愣住了。
“狗屁的支持学问!你孟老夫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哪里会做这等事,当我是三岁小孩来诓骗吗?身为啬夫,你的学问连个农夫都不如!”李申的脸上神情,转瞬由晴空万里变成电闪雷鸣,浑不顾多年的交情和乡吏的脸面,把年纪远大于己的孟恒,骂得狗血淋头。
“是!”孟恒迟钝半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头咬牙应声道。
张轨闻言紧皱眉头,他没想到李申会这么霸道凌人、作威作福。
“老母狗,也不掂清自己的分量,就敢来共县开办私学!哼,孟啬夫你给我说清楚,那刘蓁如何就要不到手?身为乡吏,你连这个都管不过来吗?或许蒋主簿说得对,各乡不称职者,还真得换换人了。”当众训斥完后,李申语带威胁得询问道。他在意的当然不是办校规矩,而是自己的得偿所愿。
“请,请李二郎君见谅。小人无能,真的管不了。”斟酌刹那,孟恒深吸一口气,抬头回答道:“实不相瞒,此老妪来乡中定居时,携带有陇西王世子的私人书信,令我任何事不得与之为难。后来她闲极无事,想要自己掏钱重办乡庠,我亦不敢阻拦。这样的背景,小人如何动得?”
“陇西王世子?”张轨来了兴趣,不知此事和司马越有何关联。
“哦,那的确要另当别论了。兴建学校,情有可原,倒非什么大罪。”事关宗室,这回轮到李申皱眉了,他的语调一下子轻了下来,甚至把口风都变了。可他还是不肯罢休,瞅一瞅里头没啥异常动静,这才追问道:“这老妪究竟是什么来头,你知晓多少。”
“这个老妪姓来,自称是北面同郡的林虑县人,家因战祸而漂泊四方,因思念故乡而归来定居。现在家中只剩下其独子于洛阳经商,和陇西王等大人物颇有交情。” 孟恒心中十分憋屈,可还是挤出谄笑回答道。至于当初老妪来定居时,给了他十匹绢买户籍这等小事,自然省略隐瞒了。
“其子只是个游食商贩?”这个回答,让李申感到更加奇怪了。晋初官府掌控的人口和田地严重不足,对于不耕种的商人是极其打压的,如泰始五年即两年前的正月,皇帝亲自下诏让各地官吏禁绝商贩。当然这个诏书经过层层稀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际上得不到严格执行。尤其是事关陇西王,他李申还没那个胆子去置喙。然而商人终究属于受人歧视的社会末流,他属实想不通其如何会得到宗室的私人照拂。
几番追问,孟恒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参考价值不大。李申瞧那青衣女童的俊美容貌,越看越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像他这等豪族子弟,向来在县中横行惯了,自然不会在些许困难前退缩,犹豫再三还是迈步闯了进去。其他的随从们喧哗跟进,张轨心存好奇、亦随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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