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李生劝农(2/2)

一路之上,李申滔滔不绝、指手画脚得介绍起来,仿佛整个共县的里里外外,他没有不认识的人,没有他没听过的事。初时张轨还觉得稀奇,不一会就感到无聊烦闷,与其理会这家伙的无限吹嘘,还不如欣赏下路边的风景。红日耀于晴空,农人劳于田中,野鹤舞于垄上,黄鹂鸣于灌木,自是赏心悦目。

行不多时,同溪乡已到。该地的啬夫孟恒、治书史瞿亮,以及众多的里吏等,早就接到了县中的传讯,专门迎候在路口。按照晋代制度,每乡置啬夫一人,乃是主官,置治书史一人,乃是副手,还有按户数设置的杂吏。乡的下级是里,每百户置里吏一人,土广人稀则随宜设置,但每里不得少于五十户。同溪乡有户数一千一百,设有十三个里。

“李二郎君姗姗来迟,可让卑职好等!”正负手和从吏们闲谈的啬夫孟恒,遥遥望见大队人马的身影,就拽着裤脚小跑上前,不住谄笑。在乡人面前,他是有头有脸的一乡之长,然而在一阶之别的上官面前,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啬夫的本意便是农夫,是庞大官吏梯队中的较底层。

“孟兄,久违了。”李申微微拱手,并不下马。

“敢问尊君安否?年前农歇,曾命人送了些酤酪牛羊到贵府,味道可还吃得惯?”孟恒赔笑着凑到对方马头跟前,毫不迟疑得一把抓住缰绳,替牵引前行。能够替上官牵马,那可是彰显亲昵的殊荣,他还显得面有得色。其余众乡吏,也围拢到其左右。

“家父安,常念叨着你的好。”端坐马头上的李申,明显比年轻了十余岁,却俨然平辈相称。他捏着鞭子,替双方做了简要的介绍,又补充道:“士彦可莫要小看这鄙邑的乡野,孟兄身为战国的孟子苗裔,家传汉代的孟氏易学,可谓渊厚之甚。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信乎哉!”

“小人不知诗书,空顶着这个高姓,可当不得二郎君夸赞了!”孟恒挺不好意思得,又凑近马鬃压低了声音,借机请托道:“犬子到了出仕的年纪,略微通晓些事理,还未有职位可做。还望尊君在‘乡品’上美化美化,能安排个去处,小人定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李申一口替其父应承下来,然后偷偷瞄了眼张轨示意,不再多说。他的意思很清楚,现在有外人在场,不是谈生意的时候。照实开价,公平买卖,他们家的信誉还是不错的。

孟恒瞬间领悟,提高嗓门,畅谈起本乡琐事。

“半城李、东街王,褚孟刘姜各一乡。”闻听到这个啬夫的名姓,张轨想到了那句俗语,感慨薛琛的所言非虚。这些大族盘踞县里、结党联亲、相互提携,在没有外力的干预之下能够延续数代富贵,还真的是密不透风、铁板一块,连漏给寒族出头的缝隙都没有。

其实再细细想想,即便是大晋的朝堂之上,那些位置宰辅公卿的大族,又何尝不是这般互为朋党、勾结联合的景象?只是大门阀处于高山顶峰,与底层百姓隔绝如天人,世人难以窥测其奥妙,有种不可明说的敬畏心和神秘感。而郡县豪强身在民间,做事情来得更加粗糙直接,其实所作所为的本质仍然是相同的。以张轨的自身经历来看,机遇只是因平台铸就,能力本没有高下之分。说不定常年处理俗事的基层小吏,还比那些门阀子弟更为机敏练达呢。

众人行了一段路,驻马于村头的高岗之上,俯瞰乡野春原景色。谷雨时节已过,田中稀稀落落得插着新秧,农人们小心俯身、挥动锄犁,各自忙着侍弄自家的农作物,这是全家的衣食所系。乡中的耕牛并不算多,即便是有也是官府“贷”予的,还要为此多缴纳一成赋税。对于大部分农人来说,宁愿自己苦几分、累一点,也不会去租牛用的。

农事劳苦,比不得那些坐享其成的活计。田地中的淤泥众多,蛇虫鼠蚁随处可见,加上既黑且臭的人畜粪便,让隔着老远的李申都皱眉掩面、咳嗽不止。农人们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忌,他们个个都光着粗糙的脚板,在田间有说有笑得踏来走去。原因无它,买履费钱,对贫寒之家是笔极大的开支。即便是地面肮脏、虫蚁极多,乃至于有吸血的水蛭吸附在大腿上,他们仍然若无其事得忙着农事。顶多是被咬得疼了,便伸手往腿上狠狠刮擦几下,把吸得肥壮、浑身扭动的水蛭打在地上了事。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没有大害的虫类容易对付,硕鼠般的官吏却无孔不入,农人们辛苦劳作的成果,在被层层搜刮之后往往所剩无几。曹操的《对酒歌》曾云,“太平时,吏不呼门”,对汉末的吏情颇有讽刺,可谓是最贴切的写照。政治清平的年代,农人在缴纳较低赋税后尚可以有一定储备,尚可以度日。而现在大晋初立、战乱未歇,上下律令都还没有成体系,不同户种的赋税又复杂,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很难约束住蠢蠢欲动的各地县吏。

李申和孟恒在土丘上闲话,他的从吏却在石头上摆开临时书案,忙着奋笔疾书,时不时还停顿思考几下。颇感好奇的张轨偷偷凑过去,瞄见其写的是“某年某月,李吏曹巡行乡间、亲赴田垄、劝课农桑,不辞病体之辛劳,坚持与农人共同插秧,堪称诸吏之表率云云”。再往下瞧,这位书吏编了几个农人的名字,说李申怎样亲民下物,与此辈慰问交谈,似乎在撰写一个生动的故事。他正要质疑,忽然被薛琛拉了一把,带到旁边。

“张门督若是也想要的话,我亦会在归城之后写好,到时呈递给你过目。到时候收入档案,上报州郡,自是好事。”还没等对方发问,薛琛揣摩着其心思,率先提议道。

“好。”张轨先是胡乱答应一声,继而马上否认道:“不,不,我要这种通篇假话作甚?大丈夫行事皎洁,没必要作伪以博虚名。”

正思考如何续笔的吏曹书吏,闻言诧异抬头。

“唾手可得的好名声,门督竟然不要?”薛琛眉拧成川,既感到失望又觉得欣慰。因为九品中正制的运行机制,当下做官者行事以邀名的风气十分普遍,没有昔日砥砺操守的恒心,反倒是充满赚得名声的渴望。像李申这样的行为,能够实际到场再编故事,其实都算不错的了。

“这种劝农报告,虚构的味道很浓,难道州郡不怀疑其真伪吗?”张轨心里存着大大的疑问,不吐不快。趁着李申和孟恒在远处勾肩搭背、洽谈生意,他压低了声音追问道。

“门督呐,你觉得州郡,包括上级的尚书省,在意的究竟是事情的真伪,还是在意有没有消息可供呈报呢?”毕竟是实践才有真知,薛琛嘿嘿然提出个反问,继而自我解释道:“能够有这样的消息送上去,反而是帮了他们个大忙,可以把这当做政绩继续上报。如此小事,谁会检验?”

“欺上骗下,安能为政?”张轨不理解中透着无奈。

“可眼下实情便是如此啊。”薛琛脱口而出,又赶忙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