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援笔稚童(2/2)
“非也,他只是其家中的二公子。其父李鲂担任循行功曹史,这可是个负责鉴定官吏‘乡品’的美差,能够以此博取各家族的人情,且没有繁杂的工作。其兄被辟为郡中幕僚,又有家中实力作为支撑,以后是可以登入公卿的人物。李申他自己留下来,掌握住吏曹史这个关键职位,嘿嘿,嘿嘿。”薛琛对县外的事倒还能出言无忌,对县内的则打个哈哈掩饰过去,不便明说。
张轨、皇甫方回对视一笑,心照不宣。吏曹史这个职位掌管吏役调发,只要李申稍微暗示一下,属下人就会主动把他家须承担的义务遮掩过去,安排到别的普通百姓家。他拥有这个权力,自然会有别的大族、富农渴求免役而求上门来,收取的钱财和人情源源不断,能够让李氏在县中的地位稳如泰山。李氏父子三人,分别供职于郡县的要害部门,如同具有地下深根和临空茂叶的大树,可保家族万事无虞、繁荣兴旺。一叶可以知秋,本县首阀李氏的情况如此,其余豪族的所作所为可想而知。
初步知悉本县情形后,张轨二人深感难任、头疼不已。作为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户,他们必会受到无处不在的豪族们掣肘,注定得不到同僚们的鼎力支持,很难取得一番作为。然而作为踌躇满志、心存廉耻的士人,他们倘若效仿别人的丑态,选择向豪族们妥协,混几年日子等待回京,却又实在难以接受。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数日来他们皆无法敞开心游玩。
真正有权力、有义务决定这一切的潘岳,却压根没这些闲功夫操心,他连听都没兴趣听。这破旧的小县本就不愿意履职,在短暂的数日欢娱后更是索然无味,没有肩负责任、施政一方的打算。第十天的晚宴后,他的房间里一夜燃着灯火,紧锁门户不让人进入,谁也不知道在忙着捣鼓什么。
次日黎明,还未鸡鸣,潘岳就伸着大懒腰跨出房门,探着红肿的眼睛得意四顾。这时候就连侍候的僮仆都未醒来,万物沉寂在昏昏暗暗的微弱光线下,庭院中静悄悄得毫无声音。他乐颠颠到井边打水得洗了把脸,然后左手叉腰、右手拿稿,“砰砰砰”得剧烈敲着门,把两个酣睡中的同伴给唤醒。
“安仁,你这个‘安乐公’究竟在搞什么啊?你难道忽然发奋,还急着要去县廨理事?”还没睡舒服的张轨,带着满身的起床气,指着才破晓的天空埋怨道。这几日他们给对方起的外号,除了“采风县令”以外,还有乐不思蜀的“安乐公”,恰好和其表字无缝衔接。
“瞧你的眼睛,看来是经历了‘长夜之饮’嘛。前人诗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看来咱们的安乐公,是深谙此道。”披着睡衣的皇甫方回,双手环抱着抖动取暖,此刻有些早寒。
“笑话,吾身为一县之长,怎么会这般懈怠?实不相瞒,二位兄台,我昨夜深思熟虑,通宵想好了一份‘谢表’,但觉得还可以继续优化。烦劳你们给加以修饰、出出主意,然后我派人快马递送京城,给陛下御览。”潘岳递上奏稿,不好意思得挠了挠头,嘿然笑道。
“谢表?”张轨和皇甫方回猛然清醒、面面相觑。
“是啊,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吗?”看到同伴这般冷漠的反应,潘岳不禁愣住了。不过这并没有挫伤他的积极性,他迟疑刹那解释道:“我听闻历来出任官职,都要写个表奏,以感谢皇恩浩荡。虽然是有佞臣构陷,使我出任小县,但还是有必要写上一封,向陛下表示愿意勤恳效劳之心。”
“你只是个县令!”张轨拧眉提醒道。
“大晋当下有近八百个县!”皇甫方回补充道。
“是啊。”潘岳再度愣住:“那又如何?”
“也就是说,你只是八百个县令中的一员,更别提高级的郡、州和公卿。倘若连你都需要写‘谢表’,陛下还看得过来吗?就算写了,仍只是埋藏在如山积的文牍里,谁也没工夫看。”皇甫方回耐着性子、仔细分析,把对方幻想了一整夜的美梦点破。
“可,可是,总归是要递送上去,让过目的吧!二位莫嫌麻烦,且替我看看。”纵然知道此话有理,潘岳依然抱着残存的一点侥幸心理,不肯接受劝说。毕竟他年轻时,就是以一篇《藉田赋》而名动京华,得到皇帝亲口赞誉的。于是他再度摇了摇手稿,递给对方。
“安仁呐,即便天子真的百忙之中抽空翻阅,又恰巧于万千文山之中看到了你的这份‘谢表’。”张轨打开稿件,摇头晃脑得默读一遍,笑得十分诡异:“你确定用‘碝碔’、‘瑇瑁’这么生僻的字眼,他会看得懂吗?”
“扑哧!”站在旁边观看的皇甫方回,大笑不止。
“你,大,大逆!敢说陛下看不懂?”潘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得用手颤抖指着对方,差点就以义正言辞之声斥责出来,以标榜与其截然不同、划清界限。不过转瞬之后,他看到左右并无旁人,压低了声音道:“刚才这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见。天子圣明聪慧,你可不要再胡乱玷污。”
“天子竟圣明如斯?”张轨挑眉反诘道。
“自然圣明!”潘岳毅然点头,加重了语气:“无比圣明!”
“好吧。那祝兄台能够得偿所愿,天子能够亲眼见到这篇,龙颜大悦。届时回京,记得提携我等一把。”张轨懒得再劝,心知说服不了做白日梦的人。和潘岳相处久了,他越来越觉得后者不仅是乖张和猖狂,而且单纯得可爱,真是个复杂的“官迷”。
“那必然。只是我担心,倘若再有奸佞作梗,不让陛下御览到此篇,那可不就白费功夫了嘛。”潘岳拈着短须、沉吟刹那,又开心得自行补道:“岳有一策,可保万全。”
“如何?”说得这般笃定,惹得张轨十分好奇。
“倘若看不到的话,我就每年,哦不,每季写一篇呈交陛下!春日可做《春怀赋》,夏日可做《夏怆赋》,秋日可做《秋兴赋》,冬日可做《冬感赋》,但凡其中有一篇能够让天子看到,回洛阳的事情就有转机!”潘岳越想越是兴奋,激动地咬着牙齿,庄重得许下承诺:“若是还不够的话,就每个月呈一份上去,必可让陛下看见!”
张轨二人听得瞠目结舌,可又不忍心再作反驳。他们是实在想不到,以神童之名着称京洛这么多年的潘岳,是个思维简单如斯的大龄“稚童”。就算潘岳对自己的才华这么充满信心,即便皇帝也会对此予以形式上的称赞,然而能改变他必须在此度过数年的命运吗?外派为县官不愿理政,所思、所想、所做的头一件事,是这么海市蜃楼般的臆想,诚可笑也。
“潘令,明鉴。”想了半天,张轨配合得恭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