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奉朝征君(2/2)
“是啊,况且是以本朝的刻薄猜忌呢。陛下即位之初,还不敢擅自动这些老臣,尤其是有军权的老臣。可是时间久了,总会找出点破绽,加以收拾的。何况石苞出身贫贱,本来就有很多豪族官员嫉妒怨恨,因此谁也不会阻拦。谋反之名,就坐实了。”联想到自己的家族往事,嵇绍不由得一声长叹。
“刻薄猜忌,何止是本朝而已。”张轨对此呵呵一笑,并不感到奇怪。这位“石苞”的故事,其实和韩信、彭越有何不同呢?姑息忍耐几年然后处理,也恰如他从书中读到的周勃、周亚夫之事。古今的帝王猜忌,还真是只要有威胁就下手,浑不管对方实际忠诚与否,就连处理手段都如出一辙。
“诚然。”嵇绍心有戚戚焉。
“那石苞怎么幸免了?”正感慨间,张轨忽然想到。
“那要多亏他的好智囊。”皇甫方回亦听闻过此事。
“对。当时陛下接到监军王琛的密报,说石苞要谋反投降东吴,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一生追随司马氏南征北战,为何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在大晋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时候,以大司马之尊,去投奔坐等灭亡的孙吴呢?欲加之罪,也太过明显了。陛下偏偏就信了,不仅下诏书说要撤销其兵权,还派义阳王司马望、琅邪王司马伷各统大军左右夹击,不给石苞任何辩解的机会。”嵇绍颇有胆色,把这件帝王家的丑事都说了出来。
“慎言,慎言!”年纪偏大的挚虞,不住提醒道。
“要知道。”嵇绍部分听从了规劝,再度把声音压到极低:“六年前,司马文王(司马昭)没来得及得到曹魏的禅让便去世,中外无主、惶惶不宁,葬礼都不知道按照王侯还是天子规格。正是他亲自率军奔丧,当众反问道‘基业如此,而以人臣终乎’,这才一锤定音,震住了妄图重夺权力的曹魏余党。后来也是他和都督扬州的陈骞一齐劝进,陛下才践阼登基,是真正的开国元勋。”
“自古有几个功臣得以善终呢!”皇甫方回喟然道。
“这种局面下,石苞怎么还能活下来?”张轨非常惊讶于这点。
“是他的掾属孙铄,给指明了唯一的活路。石苞听从其建议,抢先放弃军队指挥权给了监军、长史,主动到城外的传舍中待罪,并把这个消息宣告天下。陛下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想有杀害忠良的恶名,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好下手诛杀。于是只是撤掉其一切官职,保留乐陵郡公的俸禄待遇,归养府邸。几年过去,估计是还念昔日旧情,于是上次授予了他司徒的官职,使其能够安享晚年。所以于私情、于公理,他都不必这么不辞辛苦,来处理这种杂事的。”说到这里,嵇绍才彻底说清楚事情本末。
“孙铄。”张轨重复再三,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他亲自来,兴许也是好事。毕竟百官之中,很少有人似他这样,出身于微寒之族。或许他对待诸位,就不像那些出身大族者,只看重家世门第了。” 一阵感慨之后,嵇绍稍微整了整脸色,挤出点笑容道。在山涛的多年熏陶下,他还是抱着不小的功名事业心的。
“未必!越是这样的人,越要尽力融入到所谓的‘上层’之中,和以往的阶层彻底决裂。我看石苞的仕宦之心依然这么强烈,肯定不会冒着得罪同僚的风险,对咱们做到公允宽容的。”甫一听此话,张轨就摇头否定道。他经历过秦末的动荡,深知那些因战争而乍富乍贵者,心性往往是变得面目全非。
“仕宦腾达,有何益处?你瞧瞧看,即便像石苞这等人物,竭尽一生为司马氏卖命,最后几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倘若没有强盛的家族作依仗,也没有口舌和机运去攀附,对于处于这种世道的我们来说,仕宦是条充满艰险的穷途。”皇甫方回总结道。他们本就是山中处士,无意为官。
“药典之中,有一味唤作‘远志’的草药。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斯言当作我等之警钟。此次出于无奈来到洛阳,也莫要不情不愿或者沮丧自弃,还是放平心态,走一步看一步吧。”身为兄长的挚虞,拍着大伙的肩膀勉励道。
“石苞么,也算是个特例。他是景帝(司马师)的心腹,纵然是主动向文帝(司马昭)、当今陛下投效,也很难取得信赖。自古以来,新君对于旧臣都是能不用则不用,也是政权交替的正常现象。我等稍加小心,必不至于此。”看到友人们如此消沉,嵇绍赶忙故意大笑几声,为此番言论辩解道。语中的意思,自然是后世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只有蠢人和庸人,才会在宦海中无惊无险、枯坐老死。做什么事都有风险,大丈夫生来就当做一番事业,不可能永远躲在深山中避世,何必畏首畏尾呢。”张轨倒显得满不在乎,想法与诸人有异。他只是把这个趣闻当作个经验教训,记下来日后或有裨益。
四人讨论之余,等待评定的“贤良”队列也在有序挪动,依次通过审核。司徒石苞、尚书令贾充、吏部曹尚书山涛带着掾属各成一围,三伙人的座位在庭中央并排设置,互相隔开二十步的距离,皆坐北而朝南。队伍最远端的是太常卿华表,他率队侧坐于东首,其属下正负责安排审核完毕的“贤良”,或者等待面圣或者打发离开。而他本人则是浑身松垮地坐在席间,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半张着口仰天晒太阳,充当吉祥物的形象。
处于前端的夏侯湛、潘岳,早就拿到了极佳的上等评价,乐颠颠得在华表附近找了个座位,悠闲地看着其余“贤良”们的情况。熟悉他们的各府掾属,甚至还为其奉上新鲜瓜果,这待遇还真是如此间主人一般。瞧见张轨等人排得老后面,潘岳探手拾起一个甜梨,朝着人群远远地摇晃示意,并冷冷得“嗤”了一声。这意思分明是说,“试看今日之洛中,本是我等之天下”。
聊得热闹的张轨,哪有这闲工夫搭理佞人,甚至连瞧也懒得瞧。他正待再说,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喧哗之声,回头发现竟是有个中年男子,正大踏步得闯进了庭中,值守门口的小吏们正围绕左右、劝阻不迭。此人长得八尺有余、轮廓方正,脚步虽轻盈迅捷,神情却和蔼镇静,浑身自有儒雅之气。
“华太常,华太常何在?”短促的疾步后,中年人稳稳得站立于中庭,无视一众高官、数百贤良,仿佛是回到自己家中一般肆意,高声呼喊起来。旁人惊诧侧目,他却视旁人为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