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烧船困境(2/2)
“言重了,言重了。”陶璜摆手劝止。
“我就搞不明白,他羊祜究竟是奉命来对抗吴国的,还是仅仅来国境线巡逻的?他这么做无疑是默认了割据的合理性,双方是平等的相邻国家,谁也不难为谁即可。秦汉以来天下大一统的观念,就是在他们这些酒囊饭袋的手中,变得可有可无!作为主掌军政的都督,稍有志气者都会想着尽早攻灭敌国,快些实现家国一统、天下太平,而不是空耗个几十年来,拖延到敌方能战人物都老死,然后凭借数倍于敌的实力去捡便宜。反观他的所作所为,‘将帅有欲进谲诈之策者,辄饮以醇酒,使不得言。’这份消极的态度溢于纸上,令有识者耻笑!他倒是可以每天喝酒打猎,而大晋为了维持漫长的边境线,驻防数十万大军,耗用更多的民力频年转运,对得起朝廷和百姓吗?”张轨越说越是气愤。作为实干派,他太讨厌羊祜那种靠关系上位的虚名高士了,只有趁着身在敌营没有隔墙之耳的机会说个痛快。
“君未免太过臆断。”陶璜对此不置可否。
“是吗?还可以我可以与陶都督打赌,再过几年,这位羊祜恐怕会主动请缨伐吴,与往日的风格迥异,难道说是忽然良心发现、壮志勃发了?非也。益州刺史王濬‘密令修舟楫,为顺流之计。’人家远在西南的成都,都抢着要千里迢迢来灭吴了,岂不让他感到慌张?其实世人都知道,神州不可能持久分裂,大晋占据了天时、地利,灭吴是早晚且不难的事,只是朝中的公卿将相、朝外的驻防将领都贪图安逸,没几个人愿意动真格而已。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这位羊祜的‘稳重持军’,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张轨的抨击不肯罢休。
“可羊都督到底还是懂点军事的。”陶璜揉了揉鼻子。
“呵呵,他的战术能力多么孱弱,也在西陵之役暴露无遗。去年八月,你们吴国的西陵督步阐据城降晋,吴派驻扎于江陵的陆抗讨伐步阐,晋则以荆州刺史杨肇、荆州都督羊祜等率军援救步阐。从军事实力对比而言,陆抗三万,羊祜五万,杨肇三万,差距明显。而陆抗果断放弃江陵,带着兵马直扑西陵城,于中途截住了杨肇的军队。在两军阵前,吴将朱乔、都督俞赞等叛逃,进一步客观说明了东吴的人心尽失。可是陆抗凭借战术,依然击败了文官出身的杨肇,并且趁势攻陷西陵城,将步阐等人夷灭三族,此时是十一月。在这紧张的战局之中,长达三个月的漫长时间里,赫赫有名的‘羊叔子’又在做什么呢?他顿兵于吴国防守虚弱的江陵城附近,被小小的偏师阻挠就畏惧不前,听说西陵城破的消息立刻扭头回撤。在那时,陆抗的机动部队只剩下五千轻装步兵,而羊祜带着完好无损的五万大军,竟然就连面都不敢碰就逃了?事后,即便正直的官员们百般谴责上奏,皇帝也只是把羊祜贬为平南将军而已,毕竟他是姻亲兼门阀,照旧用之镇守荆州。反倒是勇于支援的杨肇最委屈,直接贬为平民。”张轨从每个角度都非常埋汰羊祜。杨肇是潘岳的岳父,故而许多内情他是从这条线知道的。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更加复杂。固然,从对错、是非来看,他是个不值一提的伪君子,可你们皇帝信得过他!这是最重要的。与其让能力过强的豪杰带兵,不如让这种绝不反叛的庸人带兵,这是淮南三叛积攒的经验。”陶璜何尝不感慨,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我国的陆抗,未尝没有私心。”
“我当然知道,接下来就要说他。”张轨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转而说道:“我听人说,贵国的吴郡太守贺邵,举发当地豪族陆氏、顾氏等‘役使官兵’,连国家军队都差役如奴隶,还藏逋逃亡、违法犯纪,严厉得加以惩处。可就是西陵之战的‘大英雄’陆抗,向皇帝孙皓上表请求,获罪的人就又都释放了,陆家照常做吴郡的土霸王。可有此事?”
“你的消息很灵通。人尽皆知,我无须隐瞒。”陶璜点点头。
“把他俩的事迹串联起来,正是当下的关键问题!当今的豪门大族,没有家国大义,各成门户私计。羊祜和陆抗的想法类似,都是凭借着敌人的存在,自己长期都督方镇在外,便于家族凭借这种戍边的‘名望功勋’,在后方谋私利,他们当然要搞‘羊陆之交’,弄出对方都是‘名将’的样子,演戏给世人看!两国的皇帝为了稳住他们,对其家族的犯法情形自然是尽量纵容。说难听点,这就是养寇自重!”张轨把话说得很严重了。
“我无法否认,此事在某种程度上是存在的。顾、陆、朱、张等大族,在我东吴的田产遍布各州郡,多得不可胜数。其麾下的僮仆,顷刻就能拉出万人之军。料想以他们的财富,起码能让子孙辈承平繁衍五百年。”其实在平日里,陶璜也会有类似的感慨,只是无人诉说而已。
“他们那种生活,陶都督难道不动心吗?”张轨嘿然。
“我,我嘛。”陶璜恰到好处地闭上了嘴,打着哈哈。
“我知道,你们家族在交州的田产最多。”张轨随口一提。
“是吗?军务倥偬,我倒没有仔细算过。”陶璜镇静自如。
“我们收容了很多归降的交州军士,据他们所说,多数在为陶家耕田。这也可以理解,私心是杜绝不了的,每个人都得为家族考虑。那些东吴大族皆如此,还霸占完了最富饶的土地,你们来边角荒远开垦土地养家,不也情有可原吗?”张轨这时才把关键的话抛出来。
“归降你们的军士很多吗?”陶璜捕捉到了重点。
“大约近万人吧。”张轨故意夸张了些,有意无意地劝说道:“陶都督是聪明人,自然懂得维持家族实力的道理。现在以你的情况,真的还能维持住在交州的占领吗?倘若不顺其自然归国的话,恐怕你今后的忧虑还长着呢!陶家不似那些大姓,可没有那么强的底蕴挥霍。”
双方很有默契,这番话点到为止,陶璜呵呵笑着没有作答。诚如对方所言,在几年前交趾之战开始时,他其实是个事不关己的苍梧太守,远在安全的后方腹地,却非得坚持“自表讨贼”,真的是只有公义而没有私心吗?非也,谁都不是圣贤。陶璜的关注点在于,其父亲陶基是出身扬州丹阳郡的低级寒士,是当过东吴交州刺史之后,才把这个“陶家”给凭空支撑起来的。其家族在交州地区有大量的田产和僮仆,是他割舍不掉的切身利益。
什么是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什么是人脉资源、盘根错节?陶家的迅速崛起就是很明显的例子。陶基当了这个交州刺史,掌握了几年的军政大权,就能与其麾下的郡守、县令以及很多豪门大族建立起关系网,又从无到有地拓展了土地、僮仆和庄园。以他们家族的孱弱实力,不能在富饶的扬州、荆州,和东吴大姓分一杯羹。可凭借着一任州官的资历,仍然能在这积攒起来足够的财富,养活日益庞大的“陶家”,这个新兴的军功贵族。正历上就是如此,陶璜的儿子陶威、陶淑,以及孙子陶绥都将担任,陶家在交州的利益能绵延到一百多年后。现在不起眼的合浦太守修允,在当地的势力也传递到其子孙,其他的人均可以推想。
站在这个角度,就能理解张轨的话外之话了。陶璜率军征伐交州的最大本意,就在于固守本家族来之不易的利益,而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为国戍边,后一种或许有但绝对不多(历史上陶璜投降西晋也非常顺利,确保了子孙富贵)。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陶璜手里的实力折损过半,强行在交趾支撑着只会把私人力量损失殆尽,得不到丝毫好处。
而如前文曾述,东吴最讲究实际,门阀的独立程度远甚于北方,士兵只在每个家族手里传袭,谁有权谁说了算。说得直白点,东吴是由大大小小的军阀们,所合作扶持起来的联盟,无论陆抗、虞授,还是陶璜、修允,听名声都是“贤臣良将”,可本质上都是军阀性质的大族。要是继续战败,陶璜失去了手头的最后这一万军力,回国之后没有了立根之基,吴国皇帝孙皓压根不会给予抚恤补偿,甚至就连修允这种小军头都可能不再听命指挥,再无翻身的机会。反倒是他如果知难而退,带着残部从容回去休整,那么在吴国朝廷眼里他还有价值,能赐予更多的土地养活军队,犹如那个养寇自重的陆抗。
“鸡肋。”陶璜苦笑着,第二次想起这个词。
“陶都督,你我都是辛苦从寒门起家,何必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挥霍下属的性命?羊祜、陆抗这等人物,谈笑玩乐就能换得万古美誉,不需要似我等这般冒着危险苦战,难道不令人齿冷吗?不如各退一步,我们收回交趾城,你退回合浦,各得其所,岂不两全?”张轨循循善诱。
“谁说不是呢。”陶璜抱着脑袋,很纠结却下不了决心。一旦退兵,他的实力的确能够保全,可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会大打折扣。输给孟干、张轨这种无名之辈,想来想去都不甘心。
“哦对了,贵公子尚安,无劳挂心。”张轨故作恍悟。
“他在你们那?”陶璜叹了口气,此时并不感到奇怪。
“公若退兵到交趾境外,我们即刻就把他放回。”张轨伸出手掌立誓,并继续说道:“我家孟将军,还希望定个私下的君子协议。最起码半年之内,双方互相不攻击,犹如羊祜、陆抗之事。这世上岂有我们付出鲜血和伤亡,还不如这些坐享其成者的道理?”
“此话当真?”陶璜已经掩饰不住心动。
“决不食言。”张轨重重地点头承诺。
“我要与本军的将校们商议。”陶璜还是没有轻易松口。
双方的会谈到此为止。张轨等人被请到客房,舒舒服服地吃了饭食,并被邀请在城里休息,只是主人翁不再陪伴。他们七个人自娱自乐,随便逛了下街市,就早早休息了。
只是睡到半夜时,忽然听见外头人声鼎沸,并看到了照亮夜空的火光,还听见铠甲的碰撞声和马匹的喘息声。高涤等人紧张地跳下床,手里抓着兵器堵住门,慌张地组织临时防御。
“可能是贼人偷袭。”郑律紧张不安,低声呼唤主将。
“谁会偷袭我们几个?”张轨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可亲卫们依然不安,毕竟是身处于敌人老巢,倘若有意外可就无路可逃。高涤、魏准靠在门边,栾琼、冯旷守着窗户,郑律、卫仪端着弩箭瞄准入口,谁也不敢睡觉。熬了一个通宵后,听见外头鸡鸣了数声,他们才壮着胆子推门出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军都撤走了。”片刻之后,高涤回禀道。
“知道了。”背对着门假寐的张轨,闻言终于放松。
害怕被再次偷袭的吴军,连夜离开了交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