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呜呼乞命(1/2)

殷兴很苦恼。

殷兴是何许人?修允麾下之部曲督也。

修允是何许人?吴国的将军,兼任合浦郡太守者也。

如前所述,因为吴国的军队大多是门阀豪族的私兵部曲,故而其军制显得非常“灵活”,只要是掌握一定量私兵的家伙,无论麾下是数百人还是数千人乃至数万人,往往能顶着“将军”的名号独自成军。修允就是这么个例子,他是个中等规模的掌军世家首领,军中有两千五百人,分由五个部曲带领。在边疆地区,军政一体化是普遍现象,将军兼任太守有利于管理,南北皆如此。所以无论是军务的条线,还是政务的合浦郡-交州条线,他修允都隶属于使持节、都督交州诸军事、交州牧陶璜,是后者的双重下级。

修允是临川郡人,年纪只有二十七岁,可从戎已经有十年了,战场经验非常丰富。甚至可以说,在普遍迂腐老朽、父子相继的沉闷吴国军界,他是一名突出闪耀、智勇兼备的冉冉新星,深得陶璜的器重。正因为如此,合浦郡作为整个交州的大后方,南海海岸线上的赋税重城,竟然被交予这位青年全权治理。这里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而且有郁林郡、交趾郡在前头遮挡,没有与晋国直接接壤,是交州框架下的唯一安全之地,也是向前线转运后勤的最重要基地。把修允放在这个位子上独当一面,可见陶璜对其是多么欣赏。

不过要是孟干站在修允面前,绝不会说后者的半点好话,而是恨不得将其活活掐死。因为孟干的昔日战友毛炅,在交趾城破之时,是被修允“生剖其腹,允割其心肝”给虐待死的。不过后者也的确情有可原,因为修允的父亲修则,正是在长年累月的相攻之中被毛炅杀死的。那一场颇有晋国“借刀杀人、消耗非嫡系”意味的八年交趾争夺战,使得蜀汉降军和吴国南军结下了血海深仇,互相都有未报的怨债,对新阵营的认可和忠诚也在这期间稳定下来。

负有重要使命的修允,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和责任心,这一点人尽皆知。他在收到陶抗“告急求援”的文书后,当机立断拉起了麾下大半人马,不请命就奔向北方的郁林郡城去救人。他的判断非常合理,自己虽然属于交州管辖,不应该掺和广州郁林郡的事,可为国考虑才是最重要的!晋军都偷袭到腹地了,他要是还执着于“请示”、“汇报”而拖延时间,会耽误瞬息变幻的军情,绝不可怠慢!他这么先斩后奏,反倒会流传为千古美谈。

于是乎单单被留下来守城的殷兴,就只能望着袍泽们离去的背影,如弃妇般独自惆怅了。在世袭部曲的氛围下,兵将们都如邻居般熟悉长大,互相亲近而绝不抛弃,漫长的友情是割舍不断的,这助长了门阀体系的抱团独立性。修氏的部曲已历数代,像殷兴这样的部曲督,从懂事识字开始,就与同龄兵将们厮混在一块玩闹,很少会分开。这绝不是后世人的臆想,据《三国志》记载,历史上着名的“郭马之乱”,就是这位修允死后没有儿子继承,麾下的兵将要被分配给其他人率领,但是郭马等人“累世旧军,不乐离别”,闹出了惊天动地的叛乱,把广州城都给占了一年。这点很像六郡良家子和唐朝藩镇兵。

无奈的殷兴,只好组织自己的五百人,孤独地维持着城中秩序,好在政务有郡吏们打理,不用他来烦心。为了防备意外,他认认真真派出侦骑防范巡视,几天过下来,四周倒是风平浪静,让他放心许多。合浦郡(今广西合浦县)是个古老的战略要地,到这时已经作为郡城四百多年,防御设施很完善,街市民居也很繁华。这里所产出的珍珠、玳瑁、象牙、犀角、翠羽等宝物,据说早在商周时期就很出名,于汉朝时更是中原人趋之若鹜的奢侈消费品。如《孔雀东南飞》提及的,“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故而进进出出的商贾和行人络绎不绝,城市里每天都要从清晨喧嚣到黑夜。

“那支晋军已经突入郁林很深,一路向东就能直捣本国腹地,总不至于这么傻不愣登,反倒折返过来闯入合浦境内吧?”殷兴自我思量着,倒是没多少惧怕。敌军又不是神仙,肯定会认为这里依然重兵屯集,而且怕被切断后路,不至于壮着胆子闯来。何况有交趾的陶璜作为倚仗,就算真冒失鬼敢来撞这座坚城,只要凭借地利守住,等来陆上支援就能三面合围、瓮中捉鳖。

修允离开的第十一天,殷兴睡到日上三竿还卧在榻上,仍不停地打着哈欠。他就像是个刚刚失去家长管束的孩子,一开始还觉得有点悲伤想念,慢慢地就享受到自由的快乐,“生活原来可以这么惬意”。没人敢用军纪督促他,任凭其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十里无警!”岗哨来报讯,殷兴挥挥手请了出去,然后慢悠悠地从被窝里爬起来。饮食完毕后,他才穿上华贵的丝绸服,在亲兵簇拥下走向街头。说起来是视察秩序,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只是吃饱了消消食罢了。这里的气候非常暖和,趁着这会还能走几步,等再晚些就只能躲在室内。

“陶太守派来的信使醒了吗?”殷兴想起来这茬。

“醒了,还索要冰块消暑呢!”从人回答道。

“这家伙,比我还能享受!”殷兴忍不住抱怨。

“可不是嘛,待没多久,海鱼吃了个遍!”从人附和。

殷兴叹着气摇头,他还真管不了这等人物,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陶家老大是顶头上司,那么陶家老二的信使就是尊贵的客人,就连修允也不敢怠慢。这么久过去,信使还是赖在这里不走,说是要等待交趾那边的回信。除了向修允求援,陶抗另有书信,报送给兄长陶璜。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殷兴富有节奏地伸展着肢体,做着简单的健身运动,把偌大的合浦城当做自家庭院,颇有“山中无老虎,猴子当霸王”的感觉。他们悠闲地四处乱逛,时不时从摊位上拿点水果吃食,付钱那是不可能的事。每当他们走近,人们还得躲躲闪闪地为之让路,把货物挤得一团糟。

“还是当太守或将军好啊!”殷兴忽而有了远大梦想。

这位代理太守没注意到,人群里望向他的眼神,有许多是带有深意的。只是他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正常的“崇敬”目光,而没有深思。他宽心而潇洒地走东走西,负手昂头像是检阅三军似得,直到听见一声能刺穿耳膜的尖锐长哨,才愕然停下脚步。

“晋人入城了!”“晋人入城了!”陆续潜伏入城的伪商贾,随着哨声异口同声地呐喊起来,像爆竹的引线似得点燃着居民的恐慌情绪。继而他们推翻摊子、踢倒货物,三五成群地在街市里呼喝乱跑,故意推挤着依然镇定不动的人,把平静的水面给彻底搅浑。

凡人的从众心理,是不可避免的。虽然连“晋军”的影子都没看到,也不知道来者是啥可怕的妖魔,可城内的百姓还是吓得乱作一团,赶忙保护着妻儿老小,费尽力气要往家里或者客舍跑。可是不光有满地的货物绊着脚,还有沸腾的人潮互相冲击推搡,就连快步走都不可能。

合浦守军非常茫然,既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傻傻地站着。殷兴部下五百人,轮值的普通郡兵五百人,这就是城中仅有的力量了。他们抓不住更抓不完,那满城乱窜的商贾居民。稍有理智者都知道,这种“内变”局势是不可能控制住的。

进一步的行动开始了。内应们冲到了城门,把更多的同伴给放入,并从暗藏的货车里取出兵器,率先用人数优势格杀了看门者,继而如滚雪球似得,从四方汇聚组织起团队,如百川归海的架势涌向城中央,并一路清除着零星的抵抗。为了谋求偷袭效果,晋军都在甲胄外套着民服,为的就是不让敌人区分出来,能便利地混杂行动。直到他们拿着兵器走近了,吴军即便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往往占据以多攻少、以暗击明的优势,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无序且无组织的吴军,在一开始就完全处于下风。合浦是座大城,有充足军力对外防御时是优势,人力匮乏时就是十足的劣势,他们本就站不满城墙。再加上这是座人来人往的繁荣商贸城,晋军内应连日来分批混进,是个必然防范不住的漏洞。他们以区区之数,还分散混杂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在数万人汪洋大海的巨浪之中,还兀自穿着显眼的军装,可不就是活靶子吗?往往还没看清对手的脸,就已经含恨酒泉。牵手奔逃的父子,低下头捡帽子的中年,哭喊求助的可怜商贾,都有可能是伪装的晋军,随时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该怎么办?”殷兴直到这时才知道,享受着的待遇便有相应的责任,他再也不想当将军了。要是当初谨慎持重一些,直接宣布战争期间禁止出入,纵然挨商贾们几句抱怨,却哪里会有今天的麻烦?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他在十余名亲卫紧密贴身的勉强保护下,踮起脚跟观望动静,痛苦而揪心。挣扎求活的居民人潮,不停冲击着他们这块“圆球”盾阵,本就坚持不了多久。而且真正的晋军,也以极快的突击速度,趋近到了肉眼可辨的距离。

“去,拦住敌人,拯救百姓于水火!”殷兴灵机一动,义正言辞地推了把侍从们,把他们驱赶散开,往绝路上赶。而穿着普通衣服的他,只带着两个最信任的仆从,命他们脱下甲胄、扔掉兵器,装扮成普通富商的样子,只顾埋头往南门的方向跑。至于那群“壮士”,很快就被晋军淹没了。

杀入城中的晋人,还是比较有节制的,只瞅着拿兵器的人杀,而放任普通百姓乱跑,以瓦解守方的士气和抵抗。殷兴绝对不是孤例,心知大势已去的郡兵和部曲兵,就地投降的很多,脱下军服逃命的也不少。毕竟面对到处都是、多达数倍的敌人,如此混战就是纯粹送命。当然了,晋军也不是人人善类,与敌人有国恨家仇的邵胤,还有少数贪财取利的士卒,在这场混乱中大开杀戒,对待乞降之人也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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