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忧乐湖畔(1/2)

泰始九年(西元273年)五月,朝廷的最终诏书送达,立下“平叛”大功的王濬顺利升任益州刺史,并封爵关内侯,在他六十七岁的高龄,终于完成了第一阶段人生目标,并野心勃勃地进行更大的规划。追随参与的同僚属下也跟着鸡犬升天,益州主簿何攀任益州别驾,广汉郡主簿李毅任益州主簿,其外甥范通任益州护军,还有许多广汉郡的中低层官吏,也顶替或填补了益州上下的要职,可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齐贺共喜。人们各自拿到了丰厚的犒赏,心满意足地围绕在王濬的身边,竭诚为这位新刺史服务。至于哀悼皇甫晏?当初“义愤填膺”举兵的人们,早就把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

朝廷中枢并不是那么蠢笨,其实也明白这次突发叛乱的起因是压榨过度,于是为了安抚益州的军户民心,下令暂时罢屯田兵以休养生息。可是刚刚从军功中捞得到利益的王濬等人,哪会这么轻易收手,还指望着用军士的性命去换取更大的报酬,野心在加速滋长。不过王濬只是文官刺史,暂时并没有得到其他边州刺史一样的“都督某州军事”的加衔,所以虽有管理士兵的权力,却没有调兵作战的虎符。但他在与何攀、李毅等亲信密谋商议后,仍然是决定采用尝过甜头的“先斩后奏”方式,继续勒令各郡联合提供四万士兵,在成都附近维持军事训练,募集青壮,锻造兵器,囤积军粮,大作战舰。

益州的军民,白白挣扎了一回,现在换了王濬来管理,过得比皇甫晏在时还要惨。后者只是为了争功召军数月,前者却是要长期养着脱离农耕的大量战兵,还从民间掠夺丁壮转为军户,甚至还从老地盘梁州去抓丁,影响和破坏力远远过之。益州本地的官员们,在见识过王濬镇压叛军的残忍手段后(例如惨死的绵竹县令),已经不敢挑战其权威,甭管有没有朝廷的指示,都按照他的吩咐去动员人力。唯独是不属于王濬管的隔壁梁州,接替他任广汉太守的敦煌人张斅,听说这件事后抓捕了几个跨境征兵的从事小吏,并命人传讯通报了朝廷告状。只是王濬这种豪门大族,在洛阳官场中的人脉不弱,又重金贿赂了贾充等人。于是乎这场“无诏用兵”的闹剧,仍要在益州上演数年。

《资治通鉴》在记载此事的时候,既收录了对王濬团伙的好评,也同样记载了张斅等人的质疑。因为中枢与地方、皇帝和豪族之间的平衡,在魏晋时期已经隐隐有了被打破的趋势,很多事情是朝廷不得不用“和稀泥”的方式去安抚羁縻,其中得弊得利、赞同反对者都有,发出的声音自然不会是一个。

这些后来之事,与仅是路过的横海军无关,除了诸葛京留下组织残余叛军军户家眷移民宁州,其余人早在益州兵投降之时就重新踏上了旅途。牦牛羌的“二王子”封鞅,按照约定组织了千名羌兵充当横海军前营,在种族居住的越嶲郡与之汇合,并作为地主热情招待了一场。

也是在春意浓郁的五月份时,横海军抵达了宁州刺史的驻地,建宁郡滇池县。兴奋异常的孟干,在看到滇池湖泊的第一眼,就冲上去趴到水边,猛喝了几口故乡水,大呼甘甜。数年征战和颠沛,好不容易能平平安安地重回故土,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可一转头,他又想到了大多数战死在交趾的袍泽同伴们,那些漂泊于异域他乡的魂魄,又顿有“何颜见江东父老”的悲伤和惭愧。好端端一个有泪不轻弹的大丈夫,当着那么多属下将士的面,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前文曾述,宁州是三年前刚刚成立的新州,有建宁、云南、兴古、永昌四个郡,统县四十五,户八万三千。虽然名义上的建制并不大,却拥有比徐州、青州还多的在册户籍,这还不算宁州境内无法掌握的大量蛮夷户口,撑得起一州之框架。这一方面是因为本地豪族不如中原门阀强盛,隐匿的田地人口不及后者,另一方面是因为远离汉末的战争中心,能够保持较好的繁衍状况。

可世殊事异,现在这里也是晋、吴对峙的前线,西南方向跨过杠铃状粗扁的兴古郡(“厚度”约三百里),那就是双方剧烈争夺的交州边界。从这再往西南走一千四百里,就是富庶肥沃的红河平原,交趾郡(治所龙编县)坐落于其中心地带,吴国新设的武平、新昌郡与之近在咫尺,这个小小城市圈之外是谁都难以掌控的半独立蛮夷。而要是站在双方边界从往正东方向看,那是吴国“占南海之利”的广州,其郁林郡也和晋国的兴古郡一样,有意设置成狭长的形状以专职军事戎卫,作为腹地的藩屏缓冲。上述事情简单地说,在整个西南地区,晋国的益州兴古郡、吴国的交州交趾郡、广州郁林郡,就是双方接壤的军事分界线。

对于横海军来说,战场仍在遥远的数百里外,他们还有短暂的休整时间。孟干充当着导游,为大家讲解着这里的山川地理、风俗民情,有时候难免和古今中外的男性一样,谈起了西南女子如何如何,逗得这群年轻人嘿嘿不停笑。他们一路畅聊而行,到距离滇池县十里的时候,却发现在一个亭子旁边,数百人打着官幡敲锣打鼓,朝着北方伸手招呼。不用思考也知道,那必然是闻讯来迎接的本地官吏。按照朝廷安排,宁州是横海军的大本营。

“来者可是孟将军?”为首者穿着官服锦袍。

“正是,劳烦诸位远迎!”孟干笑着迎了上去,与对方见礼。虽然他是本地人没错,可别忘了其在八年前就离开了故土而征战,没有经历蜀汉灭亡、魏晋禅代、新设州郡的官场变化。尤其是宁州这样的情况,这个州是三年前从无到有,州置官吏都是新面孔,很多是外来流官,他是谁也不认识。

“在下是宁州的别驾,名叫隗琉。目前鲜于刺史被调离,新的刺史还没有到任,我等就是无主的茫然下僚,暂时代理一些日常政务而已。等到换了主人,新刺史征辟别的贤良来理事,我们就该免职为民了!”那人说得很客气,还自我调侃一番,周围人跟着呵呵陪笑。

“客气啦,就以隗别驾素着于中原的贤明,换了谁不是继续辟用?反倒是我等平庸之辈,那可就要被扫地出门,乖乖回故乡耕田了。”左后侧的官员,与之一唱一和。他也是州里的大吏,担任治中从事的瞿紫。说罢几个有身份的官吏,亦学着互开玩笑,欢乐异常。

“别别别,我只想回冀州,左对孺人,顾弄稚子。”隗琉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使劲地摇晃着头,摆手推辞道。他边说着边瞅了眼孟干,却发现后者只是一副看热闹的单纯笑脸,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这让他大为失望,仿佛是给石头表演,顿时没有了动力。

魏晋制度沿袭东汉,州置刺史,刺史必定是外地人以避嫌。然后刺史自行征辟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高级僚属,其籍贯通常不限。至于中下层的吏员,例如主簿,门亭长、录事、记室书佐、诸曹佐、守从事、武猛从事等,则主要从本土人士里面征辟,大概率是出身下属郡县的门阀豪族。

像隗琉、瞿紫这样的人,都是因为三年前宁州初设,被洛阳达官贵人们举荐,来这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他们并非特别的高门望族,否则不会被赶到这种蛮荒偏僻的地方当官。可其才能也是不错,故而能得到举用,来处理百废待兴的州务。所以鲜于婴被调走,他们依然留任主持大局。

这一番自说自唱的表演,其实是这群官僚的故作姿态。魏晋的官场习俗,就是像《世说新语》“品评人物”那样的模式,互相吹捧着戴高帽,既是一种套近乎,拉进陌生者的关系,也是一种谋面的尊重,表示能互助仕途。按照推测,宁州刺史会空缺很久,他们想得到孟干的示好和恭敬,便于后续。

“宁州的一切,都要仰仗诸位大吏协调,你们这些英才可不能走啊!我等只是路过的军人,怎敢干涉州政?倘若侥幸取得战功的话,其中也定然有诸位的一份,我将如实上报朝廷请赏,并推荐诸位升官!”在设想的寒暄对谈中,来者但凡懂得点潜规则,就应该用这个提纲答话。要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推崇、强龙不压地头蛇、适当分功等种种姿态才好。

魏晋官员说话,就是喜欢这么弯弯绕绕,让你去猜去想。只可惜,宁州官吏们所面对的,是一群中级军官、低级文官拼凑的综合体,后者压根就没进入染缸之中浸染,哪里会听得出这种弦外之音?他们就像是听着黄鹂唱曲的猴子,呆愣愣站在原地傻笑,压根没听入心里。

“辛苦半天,对牛弹琴。”隗琉不禁暗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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