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短视遗患(1/2)

显阳殿内,司马炎随意地坐在软榻上,身体因兴奋聆听而微微前倾,时不时开心地大笑两声。早朝已经退散,他正在与几个心腹大臣,商谈一些不便众闻的要事。在他的面前,是联袂而至的三杨,刚刚禀告完了刺客案的破获,这是他今日无比开心的原因。

“诸位杨卿,是朕的卫、霍!”司马炎不吝以最高级别的赞赏。

“小臣不敢!”杨骏喜悦异常,眼神炫耀地瞟向周围。

现场的观众不少。在皇帝的左侧,是尚书令贾充、尚书省事邓攸、尚书右仆射司马珪,这几个尚书台的主官。在皇帝的右侧,是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张华、中书侍郎成公绥,这几个中书省的头目。除此之外,四位侍中中的两位,裴楷、任恺今天当值,都站在皇帝的下方陪侍。听闻如此夸张的颂扬,别说齐王的支持者,即便是对此置身事外的司马珪,都觉得有点刺耳,忍不住对三杨侧目而视。这份赞赏的意图很明显,可实在过了点。

对于秦汉帝王来说,外戚是颇值信赖的倚仗,因为其与当朝皇帝、太子的利益与共,却又不像皇族那样有皇位竞争权,可以托付军国大事。先不提前汉早期的薄昭、窦婴等辈,汉武帝虽然有用错李广利的败笔,却抽中了卫青、霍去病这个绝世大奖,足以让三千年的后人羡慕。东汉的外戚更甚,有勒功燕然的窦宪,有跋扈将军梁翼,更有杀猪宰牛的何进,无论庸碌与否一概被皇帝所重用,甚至有轻慢皇权的恶果。总之大体来说,魏晋的皇帝仍然觉得,外戚相对而言可靠,至少可用一时。

司马炎的心态源于此,他希望最近开始重用的三杨,能够成长为孱弱的太子司马衷的强力羽翼,足以对付齐王司马攸的威胁,确保皇位的顺利继承,犹如卫、霍一般。刺客案的破获,虽然于军国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个不错的开始。三杨文武结合、才智齐施,破解了看似无头绪的悬案,足以证明给朝野看看,他用人是何等的正确,绝不只是任人唯亲。故而兴奋的情绪,促使他说出过于夸张的言辞。金口玉言,是非常敏感的风向标。

“杨左丞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理?”司马炎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群臣的附和称颂,既是尴尬又是心虚。他也明白功劳不能全部归于三杨,而且小事确实过于美誉,于是乎转换了话题。他最看中尚书左丞杨珧的政务处理能力,故而单独询问之,以坐实其功勋。

“事涉外夷,却发生于洛阳,理应参照本朝律令。梁定两次组织刺杀,戚鹤是执行首恶,当斩首示众。凡是参与的宁州军士,轻者贬谪为官奴,重者随同处死,其家属按‘士家’规矩处理。宁州刺史鲜于婴,篡改事实而隐瞒军情,污蔑为国捐躯的将吏,最起码也得贬斥为民。对于蒙冤的孟干,则官复原职、多加赏赐。”杨珧按照自己的思路,一一分析道。

“朕意亦以为然。”司马炎呵呵笑着,望向群臣。

尚书省唯贾充马首是瞻,而他没有任何异议,对此默认了。现在他的身份过于敏感,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齐王司马攸和太子司马衷,既是无上的殊荣也是两难的抉择。皇帝任用他执掌尚书台的前提,是起码做到表面上的中立。因此综合考虑,他不能也没必要带头反对。

两个侍中选择做个泥塑人,不表态、不发言。

中书监荀勖是贾充的忠实盟友,与之同气连枝,自然学样不语。

“臣以为不可!”反倒是最不可能的人,中书令张华说话了。

贾充和荀勖瞪了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张华。万马齐喑时,却是张华这个所谓的帝王心腹却唱反调。他们固然知道后者的立场偏向于齐王,可是在如此私密场合独自反对皇帝,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他们当然不清楚,张华所敢于直言的,从来是自己认为的对错,而不是所在的阵营。

“茂先,你有什么想法?”司马炎的脸色亦不好看。

“陛下,此事关系到朝廷的大局,请允许臣直陈利弊。”张华越众而出,先是谦卑地行礼,以稳定皇帝的情绪,继而娓娓道来:“孟干的事迹,固然值得钦佩,可是他的麾下伤亡殆尽,徒有个悲情的故事而已。南中的将吏,被轮番抽调参与交趾之战,八年来消耗了大批量的青壮,剩下的力量还有几分呢?我们理应褒奖他,替战死者澄清冤屈是非,然而不宜再行倚重。因为他们西南的将士,已无法对抗强大的吴军,这是客观事实。”

“张令君的分析很冷静,臣以为然。”成公绥支持道。

“这点是没错的。”司马炎无须斟酌,即点头赞同。想当初交趾之战开始时,他们私下议论的方案,就是不派出中原军队远征,而是让西南本土士卒与吴人对抗,既要削弱蜀汉降将降兵的力量,也促成其与吴国的仇恨。现在这个暂时的结局,是十分圆满、远超预期的。

“吴国攻陷交趾,难道我们会从京洛或者别处派出援军,再度去抢夺回来吗?恐怕也不现实。西北的秃发树机能叛乱尚未平定,威胁到整个关中,那里是主要防御对象。东部的鲜卑索头部蠢蠢欲动,我们扶持拓跋沙漠汗加以牵制,也要不少的军队震慑。更遑论漫长的南方边界线,要与吴国维持对峙状态,沿线屯驻的屯田军队有四十余万。那么结论就是,中原无可调之兵,交趾鞭长莫及。”张华为之仔细分析道。

“张令君说得对。那么我们的重点,就在于外夷。”荀勖笑眯眯接过话头,虽然从来与张华不对付,今日却所求一致。原因无它,宁州刺史鲜于婴是依附于他们派系的,平日里的礼物馈赠不少,关键时刻当然要拉一把。他继续道:“要达到牵制吴国的效果,日南国、扶严夷的态度很重要。”

“正是这样。我们之所以用重金招抚这些蛮夷,就是要利用他们在当地的强大力量,把吴国的军力、国力牵制耗费于南海。其实即便是我们派出中原军队,不熟悉当地的地形和水土,单独南征也无济于事。扶严夷是交州最强大的部落,盛兵可达十余万人,至关重要。”张华恳切而谈。

“朕真的难以想象,依你们的意思,竟然是要宽宥这个夷人?”别说三杨面面相觑,就连司马炎闻言都坐不住,站起身来反问道:“此贼在洛阳京城之内,连续刺杀我们大晋的将军,就是为了遮盖住事实。如今不仅不予惩戒,难道还要以德报怨吗?”

“是的,为了安抚梁定受惊的情绪,臣以为还应该多赐金帛。务必确保谈定的事宜有效,让其持续出兵骚扰交趾的吴兵,使其难以站住脚跟。继而等朝廷缓过劲来,估量从何处抽调援兵,再争西南。”张华不但没有怯场,反而顺着话回答,一脸无辜且真诚地望向皇帝。

“呵呵,呵呵。”司马炎一时语噎,被气得说不出话。

“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张茂先身为中书令,却带头违抗士庶并遵的法律,实在是有悖于大臣的身份。要是这般恶毒的行径,都不加以惩处的话,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我们又拿什么去安抚孟将军?”三杨之中,杨珧的口才最为敏捷,针锋相对地说道。

“哈哈哈哈!”张华没有回答,反而是仰头大笑。

“你笑什么?”杨骏、杨济怒而齐声呵斥。

“诸位原不在中枢,习惯于按部就班、规矩绳墨的处事方式,我可以理解。然而要是制定一国之政者,仍要那么迂腐单纯,不是很可笑吗?”张华先是语带讥讽地说了两句,这才反驳道:“昔日汉高祖刘邦,受辱于平城之围,尚报以和亲之计,难道包羞忍耻不是男儿吗?而光武帝刘秀,为了洛阳城的完好,宽宥杀兄之仇而招降敌人封侯,又是何等气魄?所谓圣主,开创制度而不拘泥于制度,以非常之心,行非常之事,但问是否有益于江山社稷大局,不求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这才是至公至明!你们只关心一个小罪有没有被处罚,却不去深思西南的棋局如何再下,是亲勋大臣应有的眼光吗?”

“善!”就连沉默的裴楷、任恺等人,都在低声赞同。

“这,这。”就连能言善辩的杨珧,也无言再争了。

“茂先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必须这么做吗?”皇帝司马炎的心中,忽然开始动摇起来。对方那番话很有技巧,又是劝阻又是捧高,让他颇为受用。仔细推想起来,其所说的还是为公不为私,故而他刚才的气恼一扫而空。只是想来要剥夺三杨的辛苦功劳,有点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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