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西南文翁(2/2)

张轨谨遵着往日的原则,除了问好之外,没有询问来意,这点令文立很是欣赏,认为这是个厚重踏实的年轻人。然后他并不辞让地坐上了主桌,招招手示意其余人在下面安坐。李骧、杜轸疑惑了刹那,因为他们也是这时才发现,原来张轨这小子还认识大名鼎鼎的文立。

“梁、益州大中正借地论品,请闲杂人等暂时退避!”两个陪伴而来的书吏,随意地坐在了文立的旁边,并高声吆喝着。他们已经反客为主,把南主客曹的官廨当成了办公地点。

“身为余孽,还如此霸道!鸠占鹊巢,诚可悲也!”吴艮何止是不满,简直是怒火中烧。可他即便千般万般不情愿,也不敢真与来者起冲突,只得离开。毕竟文立是天子所亲信的近臣,身兼中书、东宫等地的种种官职,品轶虽然不显眼但地位突出,他身为底层官吏可惹不起。

“梁、益两个州的大中正?”张轨感受着文立的这份头衔,惊叹又佩服。他已经很熟悉中正这个官职,魏晋所用的九品官人之法,于州置大中正、郡置小中正,作任识别人才之责,负责给当地人定“乡品”。一般来说,某州籍贯的人官职当得最高的,就兼任本州的中正官,来品评自己的乡党。能够当上某州的大中正,都是朝堂上颇有势力的角色,何况是兼任两个州。而文立却又只是五品官,两相对比显得很是不搭,这或许是身为蜀汉余孽的因素。

张轨还在沉思,书吏们又催促离开了。

“士彦是吾之小友,不妨陪着旁听吧。对于中正的品评,历来是需要一个外乡人在侧,以防同乡人互相包庇或怀恨打击,作为程序公平的监督者。我看士彦才能突出,再适合不过了,也省得麻烦去找别人来。”文立笑呵呵地摆手,热情示意张轨也坐下。

“他只是个尚书佐郎!”李骧闻言急了眼。

“难道有规定,旁听者非得高官吗?”文立不以为然。

“他还有接待外使的事要忙。”吕雅亦出声反对。

“这就是汝等的不是了!放着如此人才挥霍,用之去处理闲杂仆役能做的事,岂不是割鸡用牛刀吗?李郎君、吕佐郎,我很少过问诸位的公务,然而亲眼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眼前,不能不直言劝告。若还看得起老朽的话,还望秉公处事!”这些人两次三番阻拦,令文立顿有不悦之色。

“文公哪里的话,我等当然尊重你!之所以让张轨承担此类事,为的正是勉励考验于他,让其在未来能够担得起更大的责任!夫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李骧急忙放低姿态,一本正经地说道。

“停停停!和我别来这种虚言!”文立烦闷地打断,认真教育道:“昔日我季汉之政,向来讲究的是人尽其才。‘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这句话,对蒋琬用过,对庞统用过,对汝等的父辈也都用过。你们应当怀当时之美,行公允之道,助中国之政,济苍生之事。”

“谨受教!”李骧、杜轸等人,不情不愿地拱手。

“行了,抓紧时间开始吧。”文立宣布道。

按照当时的规定,每满三年之期,中正官必须考察本州的官吏一次,参照该时间段内的品行和政绩打分,对其“乡品”或升或降,通俗也叫可做“清议”。郡小中正在上半年,州大中正在下半年,均要按时完成卷宗的填写。一式三份,除了交予尚书台、司空府分别保管,获评者自己保留一份。

这个制度运行了五十年,其实已经漏洞很大了。当初是因为各州士人因战乱而四处漂泊,原本的“察举制”执行不下去,才决定从中枢官员中,按籍贯分别找具有代表性的公正者,因其熟识同乡人的才能如何,好提供建议让朝廷安排任职,只是权宜之计。现如今,各地的官僚梯队稳定而庞大,朝廷和地方上的官员人数众多,仅凭兼职的“中正”官衔鼓励,是没有精力去一一了解同乡人的才能和底细的。比如说某个并州人在中枢当中正,他的乡党们分散在天南海北当官,而半年内要他兼顾本职之余拿出品评结果,那只能看其责任心如何了,即便有也很难做好。而且按照寻常人的精力和社交,能熟悉同郡人已经很不错了,谁会掌握整个州的同乡信息?所以这个事越来越流于形式,看到官宦名族子弟或者熟人就按照“二品”、“三品”打分,看到不认识的就按照“五品”、“六品”授予,甚至完全看有没有眼缘,没有个可靠的衡量标准。

文立以专研《毛诗》、《三礼》着称,性格直爽又刻板,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从来不肯屈从世俗。比方说他的故主刘禅,在被灭国当了“安乐公”之后,也是他谒见最多、拜访最勤,压根不在乎可能招致的晋人猜忌。去年刘禅死了,新的安乐公刘恂继位,他还是去认真规劝教导,犹如仍是其臣子一样。可他又对晋国的太子司马衷关心备至,仅仅因为有“太子中庶子”的虚名在身,就觉得有辅佐的义务和职责,去谁也不愿去的东宫授课。如此种种,证明了他的公心无私,是个忠厚长者。再加上他的老师谯周,是昔日劝说刘禅投降的有功之臣,故而大晋皇帝司马炎倒是很放心这个蜀汉人,让他多处兼官且常有赏赐,并兼任梁、益州大中正,这是很少见的殊荣,虽然考虑到蜀汉旧臣的因素,授予的官品依旧不高。这样一个家伙当了大中正,自然是严格按照规矩办事,起码要对京城附近的梁、益州人都走访个遍,以期能拿出公允的评价。今天他特意来南主客曹,就是为了李骧、杜轸这群西南“余孽”的。

张轨亲身体验了一把,身为上位品评者的乐趣。李骧等人排着队列,轮到了就依次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上座者施礼报名,主动叙说自己近三年的仕宦成绩和个人事迹,这真是老实人尤为吃亏的环节。当然,文立也不是偏听偏信,他会列举出部分对当事者不利的风闻,例如名下占田过度、家人鱼肉乡里等问题,令其现场给予合理的解释。而书吏们则挥笔直书,要将对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以供日后的考证。

最终的结果,文立会当场亲口告知,并询问有无异议,众人都认可了。除了高轨有个不守规矩的侄儿,在蜀地霸占良家人的田地,他没有及时加以约束,而遭到贬低为“六品”的责罚外,其他人均保持了二、三品的等级。高轨其实也浑不在意,他都已经沦落为不入流的小吏了,对前途并不抱任何希望,如何还用那么高的评级?其他人对此其实也比较漠然,秉承着能有则有、没有则罢了的态度,笑呵呵地接受了。

“士彦,你有什么意见?”文立忽然扭头问道。

“啊,没有,没有!”张轨摆摆手,置身事外。

“李郎君平日可算勤政?”文立微笑着抛出诱饵。

“很好!”张轨看了看李骧的眼神,不得罪人。

“只怕未必吧!”早就掌握了多方消息的文立,无奈地叹了口气,指着众人道:“他们几个,现在都怀着自暴自弃的态度,在京洛领俸禄、混日子,名声都传扬遍了。尤其是李、杜郎君,一个浑噩噩,一个则醉醺醺,被称为‘客曹二奇郎’!诸位,这你们都不感到耻辱吗?”

李骧咬了咬牙,杜轸张了张嘴,可最终所有人都一样没说话。他们并不是没有才能和理想,只是曾经一刹那间被现实击碎了,从九霄之上坠落深渊之下,从此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勇气。蜀汉已经灭亡了九年,他们也都当了四年大晋的官吏,可昨日的阴影还在,迈不出重焕新生的脚步。

“士彦,我知道他们现在的性格古怪,可能在职位上百般刁难、懈怠,可这真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文立感到可悲又可恨,怜悯地看着眼前垂头不语的后辈们,由衷地感慨道:“汉末淆乱,蜀地存着汉家的薪火,礼仪文化冠绝三国!我们益州并不是没有人才啊!就好比白璧蒙尘、青蝇相点,使得璀璨星空变得黯淡无光。我真希望,还能重睹他们发亮!”

短暂的话语刚落,下面就响起了抽泣之声,竟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佐郎,诸葛京。让张轨很是意外的是,李骧、杜轸连忙回过头去,纷纷拍肩安慰起这位郎君,竟然是如同众星拱月般,尊敬的态度仿佛还甚于对文立。这群蜀汉旧臣的真实面目和心理,他马上要完全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