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众星共之(2/2)
张轨是第一次在这么正式的地方用餐,即便只是低阶的大厅。他排在长长的人群后面等了半天,向分配者自报职务和隶属,才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饭食。放眼人山人海的餐堂,举目四处都是陌生人,于是他选择和同室的吴艮等人坐在了一起。平心而论,配置的饭菜还算不错,干净爽口。
“醉酒郎君”李骧自不必说,他去更高级的地方用餐了。而当张轨边吃边张望的时候,他发现了消失已久的吕雅三人的踪影,那些家伙坐得老远,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官员在一起,聊得正欢。以后张轨会知道,后者叫做诸葛京,是右主客尚书佐郎,正是吴艮曾用羡慕口气提及的那个“诸葛佐郎”。
官吏们的相处其实非常抱团,一个官廨出来的就往往一起行动,只有少数例外。吃饭没花费多久时间,张轨随着吴艮这支队伍,来到庭院里晒晒太阳。这里是个小小的空旷广场,四面栽种着花卉树木,中间有个大大的日冕,用于他们的短暂休息。吴艮介绍,按照规制,整个午时皆为用餐和休息时间。
可是还没停顿多久,张轨才刚刚闭上眼睛准备假寐一会,却又被吴艮给摇醒了。看看日冕,现在明明是午时三刻,距离办公的时间还早。张轨正准备发问,对方早就猜到了这个疑惑,简单明快地示意他跟着走,并加紧催促。不光是他们,其他的吏员亦同时行动,如大海退潮般往自己的官廨散去。
“这是为何?”张轨实在是不理解。
“到了你就知道了。”吴艮并不急于回答。
一行人重新回到南主客官廨,可区别的方式在于,佐郎以上级别的官员没有进屋,而是沿着小巷并排站到了门口,作蓄势待发状。而其他的低阶吏员们则事不关己,只是都躲到了房子内部休息,留下了空荡荡的道路。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也不用任何人的清场,整个尚书台建筑群忽然安静下来。
又等了一刻多钟,才有了明显的变化。胡乱张望的张轨,听见“啪嗒”、“啪嗒”的沉重声音,初时好有点惊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很多的人在同时走路,所发出来的闷响。而且从声音可以听出,这些人的脚步整齐划一,让他联想起了什么,犹如北征军队的行军声。
答案很快揭晓了。从这条小巷的北端,首先是冒出了几个人影,并且随着后续尾巴转弯跟随,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最终形成了乌泱泱的人潮,就像是条游荡在人间的长龙,整齐地随着龙首而行动。它所经过的地方,垂首待命的官员们有序加入,按照职务的尊卑,加入前列或后排。这个奇特的官员阵型,沿着道路缓缓推进,扫荡向张轨所在的官廨。
身材肥短、肤色黄黑的尚书令贾充,当然是居于“龙首”的位置,引导着人潮前行。他笑眯眯地负着双手,慢悠悠地在众人的簇拥下踱步那副,翩翩然的宰相风范,显得亲切和蔼又令人敬畏。紧随在他左右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五个曹的尚书,当然除了第六个客曹尚书司马楙,那个年轻的宗室只是挂职不办事,压根人不在此。继而是尚书省事、尚书典事、尚书郎等一系列官员,伴随排列成庞大的摇曳队列,充当着“龙身”。《论语》曾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现在贾充即处于被众星捧月的状态。
“低头,别乱看!”人流趋近时,吴艮疾声提醒道。
充满了好奇心的张轨,这才意识到冒犯上官的危险,猛地低下了头去。他刚才发现,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吏部曹尚书山涛,还是军士出身的令史刘卞,还是酗酒狂歌的尚书郎李骧,都乖乖地排序在队列中,各自陪着上司或者同僚叙话,时而呵呵大笑,时而赞赏击掌,表情非常大方且自然。看来整个尚书台的所有官员们都参与其中,谁也没有独自清高。
等到队伍过了快要一半,就是属于尚书佐郎的位置了。可张轨还是随着吴艮,又默默站立等了很久,直到队伍的末梢晃到眼前,才加入了进去。他现在是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普通吏员们不用等候,因为后者没有资格参与此事。光是延伸到“尚书佐郎”一级,步行的官员队列已经很长了。
跟着人潮踏步前进的张轨,既想不明白这个队列到底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行军的终点在哪里。可他悄悄问了几次,吴艮只是伸手示意噤声,指了指边上的外人,他只好闭口不言。最终,这支队列在尚书台建筑群的各条道路间,来来回回绕了整整三遍,才在中央的广场处停住。
尚书令贾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随意地招了招手,背着手回主堂休息去了,他还可以午休很久。其他人则瞬间变了样,看似热闹的各类尬聊和探讨戛然而止,人们忽然就没了任何话题可以说,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打着哈欠各自散去。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让张轨一下子无所适从。
“走吧。”许久不吭声的吴艮,笑着引路。
“哦。”张轨跟在其后,憋了很多话想问想说。
在建筑间左弯右拐,二人回到了自己的官廨,却同时停顿在门口,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外人。而报时的人又在催促,已经是日昳未时,他们来不及任何休息,到了该办公的时间了。张轨感到疲惫又失望,他还没来得及喘息,甚至身体还更加疲惫,又得面对繁杂的数据统计了。
“想问什么,赶紧说吧。”吴艮善解人意。
“难道,每天都要这样?”张轨先问了最关心的事。
“嗯,每天。”吴艮不容置疑地点点头。
“为什么?”张轨表情痛苦地追问道。
“郎君是问,还是为什么每天,还是为什么这样?”吴艮原本还打算戏弄一番,可看到对方那愁苦的表情后,又主动抢先说道:“唉,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尚书令,最喜欢在饭后走一走,说是为了锻炼身体。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几个机敏的人意识到机会,主动陪着他走路并闲谈,很快得到了拔擢和重用。你想啊,对于贾令君来说,每个人的具体工作是看不见的,而眼前的人总是更加熟悉的,该用谁就很明显了。”
“难道大家都是为了拔擢?”张轨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当然不是,情况比这个还糟!”吴艮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后来嘛,跟着贾令君散步的人越来越多,个个声称是同样爱好饭后健步,绝不是趋炎附势,可曾经的机会不再有了。然而随着人数的增长,贾令君渐渐顾不上认全所身旁的人,可他却注意到很多人饭后休闲、小憩,没有加入进来。他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不跟着走的人餐后即懒、不思上进,对待公务肯定也是敷衍拖沓,故而特意严厉训斥了几次。发生了这种事后,慢慢地谁也不敢怠慢,都准时等待跟着贾令君而走,此事就成了整个尚书台的习惯了。”
“可是真正在处理繁杂公务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在午时短暂休息一下,好有充分的精力投入到午后啊?为何非得把大家这么折磨一遍,弄得谁都精疲力竭。”对此理由,张轨感到完全不能理解。可话刚出口,他就反悔了,赶紧捂住嘴巴,生怕再次祸从口出。
“在这地方,慎言永远是对的。”吴艮见状点点头道。
“我只是稍有不解罢了。”张轨忙作补救,挠头傻笑。
“士彦须知,跟谁行走,远比其他重要。”吴艮语带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