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臣僚非礼(2/2)

荀勖的脸色顿时僵住,贾充更是惊愕愤怒。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左思开始扫视在场的公卿。

老太傅郑冲不住地咳嗽,大将军陈骞掷下了筷子。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诗句开始进入首尾总结。

在场所有的公卿世胄、门阀子弟,脸色都非常难看。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左思念完后,一振衣袖。

群臣表情各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万马齐喑,一片寂静。

就连刚刚从牢狱之中解脱的张轨,听到这都觉得不可思议,深深佩服左思的勇气。这不仅是当面辱骂所有的权贵,甚至说是批评皇帝啊!“金张”是指代汉朝的金日磾﹑张安世,这两个家族子孙七世荣显,是比喻现在各大豪族门阀子弟对官职的垄断,即便再无才能也能当“珥貂”的贵臣。“冯公”则是指汉朝的冯唐,即便有能力却没有贵人赏识,蹉跎到九十余岁都不能被重用,这是比喻左思自己和现在的寒门子弟。这几条立意鲜明的诗句读出来,譬如震耳的弓弦一样,令群雁为之惊讶忘飞。然而张轨没想到的是,此事仅仅只是个开始。

“我说左思啊,你做的这些诗句,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今日大晋之隆,昨日强汉之盛,些许人才偶尔被埋没是可能的,却绝不会是普遍现象。”半晌,头痛不已的中书监荀勖,只能勉强挤出笑容打圆场。毕竟左思诵诗这件事,是他推波助澜弄出来的。

“荀监不要误会,这只是咏史诗而已,可没有谈及其余啊。本朝绝对是公平选才、量能授官,根本没有金张那种现象的存在。”左思嘿嘿一笑,轻描淡写得回答道,反正他并没有直说任何现状。后世唐诗喜欢“以汉喻唐”的这种咏史风格,其实最早就是从他这里发源的。

“左太冲啊,你可别吓着荀监!”一贯嫉恶如仇、快人快语的侍中任恺,看了好半天热闹后仍不知足,笑容满面得调侃道:“不过你下次再写咏史,可以换着写写秦朝嘛。什么指鹿为马、说黑是白、以丑为美,都可以讲讲。哦,对了,赵高是秦朝的‘中车府令’,却不是‘中书令’,荀监肯定不会误会。”

“好啊!”左思瞬间明白其中寓意,相视一笑。

“你,你说什么!”荀勖本来就有点气恼,听到任恺这番故意排挤的话,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拉起袖子气呼呼得指着对方质问。不光是他,作为其政治盟友的贾充,以及越骑校尉冯紞,当然还有其兄长太尉荀顗,连带着许多爪牙鹰犬,都对任恺怒目而视。

“哈哈哈哈!”任恺完全不害怕,反倒乐在其中。

这番话就牵涉到当初立太子妃这件事了。那时原本有两个人选,除了这位贾南风以外,还有一个是时任菑阳县公、征北大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幽州刺史、护乌桓校尉的卫瓘之女。和贾充相比,卫瓘的权势并不弱多少,而且深得司马氏家族的信任,是出镇地方掌兵的权臣,也是个优质选择。而且其实二女的对比很明显,就连皇帝自己都说,“卫氏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氏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然而就是荀顗、荀勖、冯紞这群佞人,像苍蝇般围绕在皇帝身边不住劝说,声称贾南风是“当世绝美、才德无双”,最后力捧其上位。可是任何人心底都清楚,这是晋代版的“指鹿为马”。

“皆是戏谑之言,何必动怒呢?荀监不是赵高,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否则他岂不是早就在宦官队列了?哈哈哈哈!”河南尹庾纯上前劝架,可明显有所偏向,端着酒杯来到了前方站定。他的性格和任恺类似,上次力荐让贾充去戍边的事,就是他们俩联合提议的。

“老朽,胡说什么呢!”荀氏兄弟气得咬牙切齿。

“哼!老兵的子孙,走到这里来作甚?还不退下,这里是我贾充的府邸,不是汝等鼓弄口舌的地方!”作为主人翁的贾充,吹胡须瞪眼得敲打着食案,驱赶着这个闹事者。这也是意在讥讽,因为庾纯的祖父庾乘,只是个县衙门卒、学馆佣工,低微至极。

“哦?瞧这景象热热闹闹,我一直还以为这里是个市井呢!多亏贾公提醒,这才明白过来。”庾纯并不动怒,立即就以牙还牙、反唇相讥。因为据说平阳贾氏的祖先,原本也不过是当地一个卖布的商人,发家之后子孙才得以读书做官。其实每个家族都如此,世上岂有天生的贵胄呢。

“你!”贾充气得浑身发抖。

“嘿嘿嘿!”很多人在低头偷笑。

“我说,左思啊,其实你也可以写写汉代的‘跋扈将军’梁冀。身为人臣,却毒杀汉质帝刘缵,世间岂有如此悖逆的事情!”眼看皇帝无动于衷、无意阻拦,任恺借着酒劲、壮着胆子,开始嘲讽起主人翁贾充来。双方的争执和分歧,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了,是无法维持片刻和睦的政敌,人人皆知。

“是!”左思并不怯场,高声答应。

“任侍中!”贾充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来,喝酒,喝酒。大家只是热闹谈论,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任恺还不至于莽撞到那种地步,顾虑到皇帝还在场,发泄了怨气之后就开始打着圆场,向贾充遥敬了一杯。

“你给我说清楚,谁是梁冀?”贾充却不肯罢休。

“哈哈哈!”醉意十足的庾纯,呛洒得一地都是酒。

“有何好笑的?”贾充犹如恶虎,回头威慑全场。

“笑你的明知故问啊,贾充。”庾纯抹了抹嘴巴。

“你说什么?”贾充换了目标,一步步怒目走向对方。

“贾充!天下汹汹,由尔一人!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装个什么糊涂?”庾纯并不示弱,挺着胸膛迎了上去。他只是个区区郡守级别的河南尹,年纪也到了五十八的高龄,却还是保留着一腔青年热血。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偏要说;别人不敢惹的事,他偏要惹。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都开始害怕了。

“我辅佐数代圣明的君主,制定法律、荡平巴蜀,究竟是有何罪过,让天下为我而汹汹呢?”贾充带着满心的怨恨,不光是对着庾纯一人,也是想对所有骂他“奸佞”的人进行反问。

“嘿,都到这时候了,你的脸皮依然还厚得能撑住,真不愧是毫无廉耻心的贾充啊。行,既然你问了,那我不妨直说。”庾纯同样是环顾全场,甚至朝着皇帝的方向笑了笑,然后顿顿神吸了口气,冷眼直视着贾充,忽然厉声问道:“高贵乡公何在?”

“啊?”贾充怒意尽去、张着嘴巴,吓得连连倒退几步,在几个同僚的搀扶之下,才勉强站定,犹自惊魂未消。当初为了讨好司马昭,他作为魏国大臣却指使成济弑君,使得时任魏帝、高贵乡公曹髦横死街头,这是千年未有的恶劣事件。时至今日,贾充还往往在噩梦之中,看到曹髦来索命。

原本还在低声争执的双方大臣们,瞬间酒醒了。

“哐当!”任恺也被吓着了,赶忙瞧向御座,酒杯摔倒在地。

事到如今,喜庆的婚宴闹成吵架的菜市,就连一贯以“宽恕之术”御下的皇帝司马炎,都不能够装聋作哑了。平日里,那些各有派别的贵戚朝臣们互相争斗,他是看在眼里、大事化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自己的威望是来源于父祖辈,压不住这些开国元勋。所以即便任恺那样暗中批判“司马昭弑君”这件事,他尚且还能够当做没听见并遮掩过去,况且那件事从道德礼法来说本来就不地道。可是庾纯这个老夫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说出来,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不予处理的话,便是君威不振、帝统遭非。所以司马炎缓缓放下酒杯,面色平静得扫视众人,斟酌着该怎么办。

“陛下!庾纯荣官忘亲,恶闻格言,不忠不孝,非议先帝,宜除名削爵土!”抢在皇帝发话之前,司徒石苞猛地拍案而起,率先陈奏道。他是司马师而非司马昭的心腹,前几年因为皇帝的猜疑被免去都督淮南的军职,甚至差点被以谋反之罪诛杀,所以现在特别急于表忠邀功。

“宜加放斥,以明国典!”“当行诛杀,以警宵小!”在石苞的倡议之下,不少臣僚纷纷跳出来指责,个个说得义愤填膺。这件事确实闹大了,就连事主庾纯自己,在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时候,都立即感到了后悔,可是覆水难收。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庾纯长叹一声,等待处分。

“既如此,朕。”司马炎非常满意,准备下旨。

正当这个时候,左手边的亲贵丛中,年轻英俊的齐王司马攸忽然冲了出来,向御座上的兄长鞠躬作礼,却不跪拜。他身躯高大、英俊挺拔,仿佛一棵参天大树似得,将受宠若惊的庾纯给护到了身后。看到他的动作,刚才还积极表态的群臣们,大多数都急忙住口。

“陛下,臣弟以为,这是醉酒之言,不值得加以处罚。庾纯向来是酒量很小,今天因为开心过度而喝过了,口出狂言必是无心之失。不妨加以宽宥,以彰显圣朝的容人之量。”司马攸笑得非常和蔼,在说话的同时环顾左右的群臣们,显得自信满满、风度翩翩。

“桃符(司马攸的小名),你可知道,他说的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这种事还能宽宥吗?”司马炎十分震惊,没想到这种牵扯到家族名誉的事情,弟弟仍然敢于和自己作对。

“要是非得加以处罚的话,我也有个主意。庾纯是当世儒宗,可以撤掉河南尹的官职以稍作处分,改任‘国子祭酒’并加个匹配今日品轶的兼职。”司马攸早就料到这个答复,这时才给出真正的腹案。其实国子祭酒不仅品位不低,而且能够管教后进学子,反倒像是升官了。

“当什么‘国子祭酒’,难道去教导全天下的人,我贾充是个弑君的奸佞吗?”贾充的心中愤懑不已,可是咬紧了嘴皮不敢说话,只能求助得望向皇帝。这位大女婿偏帮外人、敌视自己的举动,他其实并不意外,这是因为他明确了扶持太子的立场后,本就预计到的。

司马炎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在等待着更多的人跳出来。

“老臣刚才说得快了,其实还想说的是,喝酒过量容易使人说胡话,这在军中是常有的事情,我往往不加责罚。陛下,齐王说的很有道理。”石苞咳嗽一声,紧跟着司马攸的步伐出席,跪倒在地为庾纯求情。他这招变脸来得太快,却是很多人预料得到的,毕竟他是司马师的嫡系心腹。

“请陛下宽宥!”“请陛下宽宥!”满座的公卿贵臣、王侯将相,竟然绝大多数都转换了口风,甚至果断站到了司马攸的身后,数目远远多于刚才提议处罚者。这其中,既有扶风王司马亮、汝阴王司马骏这些宗室勋贵,也有太傅郑冲太、保何曾这些“八公”重臣,还有秦州刺史向雄、豫州刺史王浑这些地方实力派,以及光禄大夫郑袤、太仆刘毅这些中高级朝臣,更别说宗正卿甄德、博士曹志这些中层官员,甚至还有中护军羊琇、中书令张华这种司马攸自己提拔重用的铁杆心腹。当然了,除了司徒石苞之外,大将军陈骞等等昔日司马师的心腹,也旗帜鲜明得站在了齐王司马攸这边。

“呵呵。”司马炎冷眼扫视着庞大的求情团队,久不言语。光从眼下来看,现在在这件事上敢于站在他这边,维护处罚决定的,也唯有世人所谓“奸佞之徒”的荀氏兄弟、贾充派系等少数官员,甚至其中还没几个人敢于为此事发声争执。别人都说他喜欢谄媚奸佞之徒,可除了这些人之外,他又能依赖谁呢?

司马攸负手而立、充满自信,脸上带着标志性的微笑。

“这位齐王的威风,甚至比皇帝还要多几分啊!”坐在老远处的张轨,目睹着眼前这副奇景,啧啧感叹道。他在京城待得并不久,对皇帝、齐王这对兄弟的恩怨缺乏了解,眼看着前方的群臣们大多数都慌忙起身求情,乌泱泱得遮蔽住自己的视线,当真是人山人海。

刘卞神秘一笑,拍了拍后生的肩膀,有意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