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6)(2/2)

郑岩深呼吸着,防止眼泪掉落下来,“好,那我走了,您一定保重!”

周主任连连点头,看着郑岩摇上车窗大声嘱咐道:“路上一定小心,注意山体滑坡和泥石流!”

郑岩扫视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眼神空洞的大姐和后座上歪在座位上闭着眼睛的同事老任,看两人都已系好安全带,勉强用轻松的语气对两人道:“咱们出发了啊,预计五个小时就能到,你们困了就睡,不用提着精神哈!”

轿车在满是碎石渣和泥土的公路上行驶,道路颠簸,他不敢开太快,生怕把副驾驶上仰靠着睡着的大姐吵醒了,她这样安静地睡着,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放松。

下午三点钟,阴沉的天又开始下雨,起初还只是细密的雨丝,后来渐渐连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雨幕,视线开始变得昏暗,并不太宽的道路上时不时看到停在路边的车辆,郑岩莫名其妙地开始感到忧心,暗暗祈祷天黑前一定要赶到f县。

这里的公路都是靠着山边,虽然比不上盘山公路那样转弯密集,但在经历了地震和近一周的雨水冲刷之下,山体已经变得疏松,路边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碎石。雨越下越大,副驾驶上的大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茫然地看着前面黑沉沉的雨幕,开始默默抽泣。后座上的老任听不得女人这样悲戚的哭泣,忍不住劝了几句,可是没有用,他忍着肩膀的痛楚,无奈地问郑岩道:“还有多久能到医院?”

郑岩看着刚走了一半的路程,故作轻松道:“差不多再有两个小时就到了,你看雨这么大,不能开太快,咱们还是安全第一。”

老任“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他肩膀骨裂,正是每一分钟都疼得咬牙,无奈只能忍着。

转过一个弯,郑岩看见前面似乎在堵车,他减速排到队伍里,慢吞吞地朝前挪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得特别慢,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才通过了堵车路段,原来是有大块山石掉落到了路中间,那块石头几乎有一辆汽车那么大,周围车辆根本移不动,大家只好绕着走。郑岩刚把速度提起来开了十几分钟,突然看见前面的车打起了双闪,他正疑惑着,猛然听到一阵巨大而沉闷的声响,大地像抽风一样颤抖起来。他慌忙踩下刹车,刚刚停稳的一刻就感觉到整个车子摇晃起来。坐在副驾驶上的大姐突然高声哭嚎起来,她惊慌失措地拽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就跳了出去。郑岩大惊,连忙追出去。窗外雨水大得像瓢泼,大地摇晃得两人根本站不住,郑岩跑出去按住大姐,两人抱着头蹲在车子旁边。大约半分钟后大地停止了震颤,郑岩安抚地刚把大姐塞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正准备绕过车头,突然听见后面不远处的一辆车子里有人伸出头冲他大叫。雨水噪音太大,他听不清,只看见那人伸出上半身不停地朝山上挥胳膊,他忍着雨水仰头朝山上看去,发现山上的树木似乎正在顺着坡度朝下滑动。他心里大惊,立刻跳进车里,拼命踩了油门朝前开去。仅仅十几秒过后,那片滑动的山体就轰然坠落下来,他们那辆车险险地躲过了被埋的厄运。郑岩在颠簸中从后视镜瞥见那几乎被完全掩埋的一段路,还没来得及庆幸,车顶就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来不及打方向盘,就听见车顶发出一声令人齿酸的金属刮擦声,紧接着一大块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引擎盖上,碎石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将前挡风玻璃瞬间击碎成蛛网状,无数碎玻璃朝着前排的两个人喷射进来。轿车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中熄了火,大雨冲刷着一切,除了轰鸣的雨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郑岩苏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还没有黑,车里一片死寂。他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于是努力把卡住的右手从变型的方向盘里抽出来在脸上抹了一把,是粘稠的红色,他低头看见完全感知不到的垂在大腿上的被血浸透的左手,浑身立刻止不住颤抖起来。他强忍着想要哭喊的冲动,缓缓朝右看去,目光只到那大姐垂在身侧的满是血污的手就再不敢抬眼了。他压抑地抽泣着,小声地喊着:“老任,老任——”然而后座也没有任何回应。

郑岩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左手完全没有知觉,两条腿被完全卡住动弹不得,他奇怪自己竟然没有疼痛的感觉,或许,这辈子就要结束了吧,他想。

透过烂糟糟的挡风玻璃,他看见灰蒙蒙的路上没有车,他前面的车在滑坡发生之前已经开得很远了,而他身后就是被掩埋的路段。昏暗的天光被夜幕一点点吞噬,郑岩绝望地坐着,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释然,觉得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也挺好,他其实早就觉得无法预知的未来才最恐怖,而明确知晓自己将在这样确定的空间里一点点耗尽生命反而让他感到心安。他回想着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的奶奶的样貌,那似乎有些疯疯癫癫的小老太太,总是在他饿极了回家讨吃食的时候打他,但打完总会给他点面饼或是烤土豆什么的,他又想起那个家里父母唯一的结婚照,父亲木讷的样子和母亲毫无笑容的模样,他突然觉得滑稽,自己就这样死掉,他母亲会知道吗?他想起郑鸿,叔叔,这个慈爱但不善表达的男人,是他把自己从那个荒芜贫瘠的山沟里带出来,他很温柔但不够细心,他很忙,他的爱不够分,他能感受到自己与他那个幸福家庭的距离,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保持与他的距离,他是个好人,如果得知自己去世,他应该会为他伤心吧?叔叔,别为我伤心太久就好。郑岩无奈地笑了笑,想起了顾晓菲,她也在灾区?他想象不到她会是个什么模样,她其实很好,魅力四射,像阳光一样耀眼,只可惜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而夏冰,那个让他满心期待付出了所有爱意的女孩子,他突然觉得心痛起来,她可真绝情啊!她占据了他所有的心,却潇洒地跟他说再见,他说要恨她一辈子,可没想到这辈子只有这么短,才不过十天而已,真是讽刺。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时洇湿了伤口,郑岩感到有点蜇得疼,他没有擦泪,因为只有疼痛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天彻底黑下来,周围万籁俱寂,前方空荡荡的路上没有一丝光亮,郑岩觉得自己像是被丢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墨潭里,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郑岩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从昏睡中醒来,听出是老任的声音,立刻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激动地想要扭身,却猛然感到胸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大概也是骨折了。他强忍着痛苦对老任回应道:“你怎么样?能动吗?”

老任虚弱地喘着气,“应该不能。我骨折的地方错位了,我能感觉到那块骨头凸出来了,完了,这下肯定要被打钢钉了!”

黑暗里传出另一声呻吟,郑岩听见无比惊喜地问:“大姐,你还好吗?”

女人没有回答,呼吸声夹杂着呻吟变得明显起来。

郑岩原本熄灭的求生欲被意外涌动的生机重新点燃了,他忍不住激动地轻声念叨起来:“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你怎么样?”老任忍着疼痛问。

“我,动不了,腿被卡住了。”郑岩咬牙说道。

“完蛋,那咱俩谁也救不了谁,哎!我还没看我闺女结婚呢!”老任带着哭腔地哀叹。

郑岩苦笑一声,给两人打气道:“咱们坚持一下,一定会有车来的,天亮以后,一定会有车来的!”

夜里起了风,郑岩迎着破烂的挡风玻璃,被吹得浑身冰凉僵硬,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时跟另外两个人说些什么,确保三人不会陷入昏迷。他瞪着眼睛在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用力朝前凝望着,他觉得这个夜晚一定是他一生中最漫长又痛苦的夜晚,他极力忍受着,相信无论多么难熬,明天一定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