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御前自辩(1/2)

腊月二十四,子时三刻。

雪已经停了,但寒意更甚。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与银白中,唯有几处宫殿的琉璃瓦下透出幽幽灯火,像蛰伏巨兽的眼睛。

陈恪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踏着尚未清扫的积雪,穿过一道道幽深的宫门。他身上只穿着寻常的青色官袍,未加斗篷,寒气透过衣衫直刺骨髓。但他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匣子不大,却似有千钧之重。

引路太监脚步轻得像猫,全程无话,只在经过某些转角时,眼神会不易察觉地瞟向暗处——那里,似乎总有影子无声矗立。

这不是去往惯常的养性斋或文华殿,而是通往内廷深处一处更为僻静的暖阁——玉熙堂。据说,此地是先帝晚年静养、处理机密要务之所,今上继位后极少启用。

玉熙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御案上一盏孤灯,映着景隆帝晦暗不明的脸。皇帝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手边散乱地堆着厚厚几叠奏疏。冯保垂手侍立在阴影角落,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臣陈恪,叩见陛下。”陈恪跪下,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激起轻微回响。木匣被他小心地放在身侧地上。

没有“平身”。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碾过陈恪的肩背。

终于,御案后传来声音,不高,却带着浸透寒意的疲惫与一丝压抑的怒意:“陈恪,你抬起头来。”

陈恪依言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深不可测,只有审视,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看看这些。”景隆帝的手指划过案头那堆奏疏,最上面正是刘琮等人联名弹劾的副本,“江南士绅泣血,湖广商民沸腾,边镇将领愤懑,朝中御史弹劾……三地试点,一地瘫痪,一地造假,一地涉嫌勾连边将!陈恪,这就是你给朕的‘新政’?这就是你所谓的‘吏治清明’?不过三月,天下汹汹,谤满朝野!”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之怒的威压:“朕信你,用你,给你权柄,让你修订新则,推行试点!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信任?!你到底是在为朝廷刮骨疗毒,还是嫌这天下不够乱,非要再插上几刀?!”

怒斥在堂内回荡。冯保的头垂得更低。换了寻常臣子,此刻怕是早已魂飞魄散,叩首请罪不已。

陈恪却只是静静听着,待到皇帝话音落下,堂内重归死寂,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陛下训斥,臣罪该万死。然,臣今日冒死觐见,非为辩解己身之清白,乃为陛下剖陈三地事变之真相,为《新则》之生死存亡,作最后一辩。”

他俯身,双手捧起那个紫檀木匣,高举过顶:“此匣之中,乃三地试点自始至今,所有往来公文副本、原始数据记录、工作日志摘要、关键证据线索图、以及臣与团队对三地事变之疑点分析与应对之策。请陛下御览。”

景隆帝目光落在那木匣上,眉头微蹙,未置可否。冯保悄步上前,接过木匣,检查无误后,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并未打开。

“疑点?”皇帝冷笑,“朕看到的,是确凿的罪证!是地方民怨,是军中非议,是朝臣弹劾!你的疑点,何在?”

陈恪维持着跪姿,目光却坦然地迎向皇帝:“陛下,臣之疑点,首在‘三地同发,时机绝巧’。”他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无锡案发,在腊月二十;江夏事发,在腊月二十一;阳曲军令至,在腊月二十二。三日之内,南北三地,横跨数千里,针对同一新政试点,以不同罪名、不同形式,同时发难,致使试点全面瘫痪。陛下,天下可有如此巧合之事?若无背后统一协调、周密策划,三地地方官员、士绅、胥吏、乃至军方,何以能如此步调一致?”

景隆帝眼神微动,但脸色依旧沉郁:“或为新政惹了众怒,群起而攻之。”

“若为众怒自发起之,当有先后,当有强弱,当有地域之别。”陈恪摇头,“然三地发难,近乎同步,且攻击点精准狠辣——无锡攻‘罗织罪名’,坏官声,绝江南士林之望;江夏攻‘数据造假’,否成效,陷臣于欺君之罪;阳曲攻‘勾连边将’,触逆鳞,动摇国本。此非乌合之众所能为,乃深谙朝廷法度、官场关节、帝王心术者,精心设计之绝杀局。”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之疑点二,在于‘程序诡异,越权横行’。无锡知县陆明远审理本地商户案件,证据确凿,程序公开,州府有何权力突然越级叫停,并带走主审官员?依据哪条律法?江夏县数据异常,臣之指导小组已察觉并准备核查,湖广布政使司有何权力直接插手县级政务,封存账册,带走胥吏?此非监察,实为干扰,更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阳曲卫试行之‘流水记档’,仅为改善军需管理之建议,何谈‘更易军中成法’?都司军令,不经兵部,直接干预地方政务,阻断朝廷试点,是谁赋予之权柄?此三者,程序皆不合规,越权显而易见,其急切阻断试点、控制人证物证之心,昭然若揭!”

景隆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稍缓。

陈恪的声音越发沉静有力:“臣之疑点三,在于‘证据链条,疑窦丛生’。”他看向那木匣,“无锡‘永昌绸缎庄’案,所有证据、证词、核查过程,皆有详细记录。其假账手段、‘顾问酬金’流向,条条可查。州府急于接管,恐非为‘厘清’,实为‘掩盖’或‘扭曲’。江夏所谓‘数据造假’,臣有分析为证,其造假模式粗糙,且臣等发现更早,正准备启动交叉核验。布政使司抢先发难,恰在臣等将查未查之际,时机之巧,令人咋舌。阳曲王彪,前日尚与臣属下合作查案,态度积极,何以都司一纸军令,便骤然翻脸?军令中‘京中贵人’之暗示,又是来自何方?”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情绪压下,话语如同淬火的钢铁,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殿堂:“陛下,三地事变,表面针对臣与新政,实则是一场针对陛下革新吏治之决心的反扑!其组织之严密,出手之狠辣,覆盖之全面,绝非寻常利益之争,而是旧有势力,深感《新则》将动摇其根本,不惜动用一切力量、一切手段,进行的垂死挣扎!他们不仅要扼杀新政,更要借此立威,让天下人看到,谁敢触动旧制,谁就是此等下场!”

景隆帝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的冰冷渐渐被一种深邃的思量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恪。

陈恪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再分析疑点,而是将话题引向核心:

“陛下,臣尝闻医者治病。重疴之人,初用猛药,必有剧烈之‘排异反应’——高热、呕逆、疼痛,甚有性命之虞。庸医见反应剧烈,便断言药石无效,或弃良方,或改投温补,则病体日渐沉疴,终至不治。明医则知,此等剧烈反应,恰是药力已深入病灶、正邪交争之象!当此之时,非但不能弃药,更需坚定信念,辅以手段,助正气祛邪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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