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寿终(2/2)
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回光返照,更像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第二天清晨,廷秀红着眼眶,一遍遍叮嘱兄嫂:“哥,嫂子,妈就拜托你们了。米汤要温的,参片在左边抽屉,勤给她翻身……我、我过阵子再回来看她。” 她最后坐到床头,深深地看着母亲安详(或许是沉睡)的面容,最后一次紧握那双苍老的手,把脸贴上去,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母亲的手背。她知道,母亲可能感觉不到这温度,也听不见她心中的呐喊,但她依然完成了这场无声的诀别。
廷秀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后,郑克伦仿佛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人间的牵挂。儿媳端来悉心熬煮的米汤,她紧抿双唇,纹丝不动。清水沾湿了嘴角,她倔强地撇开头。她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变得轻浅而缓慢,像一段即将燃尽的线香。这是一种沉默却无比清晰的宣言:我累了,这人间漫长的路,我走到了头,该去找那个等了我几十年的老头子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春寒料峭,霜结窗棂,她没有再醒来。走得极其平静,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再无病痛、黑暗与孤寂的,永久的安眠。
消息如风般传开,散落各地的孙辈们,再次从城市、从异乡汇聚到这名为“新庄”的故土。葬礼依着最质朴的乡俗进行。几个大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遗体从木板抬入那口厚重的柏木棺椁时,所有人都惊愕地屏住了呼吸——老人轻得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下骨架与一层皮肤,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失去所有水分的枯叶,像一团没有重量的、干燥的蒲绒。
“妈……怎么这么轻……”大儿媳哑声低语,眼泪倏然滑落。
这惊人的轻,叩击着每个人的心房。那一生的坚韧、历经的苦难、无尽的慈爱与牵挂,似乎都已随着岁月的火焰熬干、风化,只留下这具近乎透明的躯壳,和沉甸甸的、无法称量的记忆。
人们依照她生前无数次、近乎执念的念叨,将她安葬在新庄旁边那面向阳的缓坡上。那里芳草萋萋,青杠苍翠,紧挨着的,是她丈夫杜辉已沉睡了几十年的坟茔。分隔了漫长岁月的老两口,终于在这片他们曾共同用汗水浇灌、用脊梁支撑、养育了后代又目送他们远行的土地上,再次紧紧相依,实现了永恒的团聚。
从此,清明蒙蒙的雨丝里,春节凛冽的寒风中,总会有子孙从喧嚣的城市归来,沿着记忆里的土坡坡,走上那座开满野花的山坡。他们在两座并肩的朴素坟茔前,摆上纸钱,点上香烛,点燃一串响亮的鞭炮。
“外公,外婆,我们来看你们了!”年轻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鞭炮声“噼啪”炸响,清脆而热烈,惊起飞鸟,划破山野的寂静,也仿佛在向长眠的祖辈传递着跨越时空的讯息:散落天涯的枝叶,从未忘却滋养他们的根脉。硝烟散尽,纸屑纷飞,山坡重归它恒久的宁静。唯有那拂过坟头青草的山风,年复一年,温柔低语,如同不息的生命流转,也如同家族记忆里,那永恒的陪伴与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