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玉裂(2/2)

贾宝玉被贾母哭得心慌意乱,缩着脖子,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嗫嚅了半天,才低声嘟囔道:“……还不是……还不是因为姐妹们如今都不肯同我玩耍高乐了……我心里憋闷得慌,一时气急了才……”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声音却越来越小,毫无底气。

贾母听到这话,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个只会抱怨姐妹不理他、却从不反思自身、更无半点担当的孙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悲凉,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就因为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因为他自己那点可怜的情绪得不到满足,他便能做出摔碎“命根子”这等骇人听闻、自毁长城的事情来?!这……这就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寄予了全部厚望的荣国府继承人?!

荣国府的未来,难道就要交到这样一个情绪失控、毫无韧性、只知沉溺于内帏嬉闹的“麒麟子”手中吗?!一瞬间,贾母只觉得天旋地转,万念俱灰。

而且,贾母敏锐地发现,这块玉……似乎早已出了问题,它早已不复往日的光彩,印象中,这块玉原本通体莹白剔透,握在手中温润生津,宝光流动,仿佛有生命一般,一看便知是罕世奇珍。

可不知从何时起,它的光泽似乎就在慢慢黯淡下去,玉体内部隐约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如同霉点般的灰黑色杂质,整体给人一种“蒙尘”的、萎靡不振的感觉。

只是往日被精心呵护,未曾细察,如今经此一摔,那道裂痕如同撕开了所有伪装,将其内在的“腐朽”与“衰败”彻底暴露了出来。

此刻再看,它哪里还像什么“通灵宝玉”?色泽灰暗,裂痕刺眼,杂质遍布,简直与地摊上那些几文钱一块的、劣质的仿玉石头无异!廉价而可悲!

“这……这玉……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贾母将玉捧到眼前,借着烛光,细细审视着那道深刻的裂痕以及玉体内那些日益明显的灰黑色斑点,心中惊疑不定,一股巨大的不安感攫住了她。

这玉的异变,是否预示着……宝玉,乃至整个荣国府的运数,已然发生了某种不祥的、无可挽回的衰变?!

“我的宝玉!我的心肝!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母亲啊!你们这些杀才!蠢货!都是怎么伺候的?!连二爷都看不好!一个个都该拖出去乱棍打死!统统打死!!”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尖锐、更加歇斯底里、充满了焦虑与暴戾的女声,如同夜枭啼叫般,从院外猛地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珠帘被粗暴地掀开,王夫人如同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她头发微乱,衣袍甚至有些歪斜,显然是听到消息后匆忙赶来,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人还未站稳,充满怨毒与杀气的目光就如同刀子般扫过地上跪着的所有下人,那眼神,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这段时间,因宝玉屡屡出事,王夫人早已变得神经质般敏感易怒,迁怒下人是家常便饭,打死打残者不在少数。此刻听到宝贝儿子又“受了委屈”,她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儿子为何摔玉,而是要将所有“失职”的下人全部处死泄愤!

跪在地上的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以及一众小厮婆子,听到王夫人这杀气腾腾的话,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哭喊着求饶。

“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啊!奴婢(奴才)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整个院子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所笼罩。

“够了!王氏!老身还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在此喊打喊杀,放肆妄为!”

贾母本就心绪恶劣,见到王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只知一味迁怒下人、行事越发酷烈狠毒的模样,心中厌烦到了极点,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

即便许多时候王夫人是为了维护宝玉,但她这种动辄取人性命的暴戾作风,早已让贾母极度不满,这绝非一个当家主母应有的气度!

王夫人这才注意到贾母也在屋内,连忙强行压下脸上的狰狞,收敛了些许气焰,但眼神中的焦躁与怨愤却丝毫未减,她微微屈膝,语气生硬地道:“儿媳……儿媳莽撞了。只是听闻宝玉又受了委屈,一时心急,请老太太恕罪。”

然而,她那低垂的眼眸中,闪烁的却绝非认错,而是更深沉的阴鸷与不甘。

“哼!”贾母冷哼一声,懒得与她多言,只是将手中那块裂了的玉递过去,声音疲惫而沉重,“你自己看看吧!这就是你那好儿子干出来的好事!”

王夫人疑惑地接过玉,低头一看——当她看清那道狰狞的裂痕以及玉体黯淡的色泽、遍布的灰黑杂质时,如同被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击中!整个人猛地僵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如同疯魔了一般,双手死死攥着那块玉,指甲几乎要抠进玉上的裂痕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那道裂缝,嘴唇哆嗦着,发出语无伦次的、充满恐惧与难以置信的尖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裂了?!这不可能!这是……这是‘通灵宝玉’啊!是上天所赐的祥瑞啊!是……是我儿的命根子!是他的造化!是他的未来啊!它应该万劫不坏,永世长存才对!怎么会裂?!怎么会变得如此……如此污浊不堪?!!”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极度惊恐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索命的恶鬼,再次狠狠剜向地上那些瑟瑟发抖的下人,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是你们!一定是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肮脏货色!平日里伺候不用心,冲撞了宝玉,污了这灵玉的灵气!才会导致宝玉蒙尘,灵性受损!是你们害的!你们都该死!统统都该千刀万剐!来人!来人啊!把这些废物全都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一个不留!!”

被她那充满恶毒诅咒的目光扫过,所有下人顿时如坠冰窟,连哭喊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绝望地瘫软在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而惹下这一切祸事的正主——贾宝玉,此刻却吓得如同鹌鹑一般,死死躲在贾母身后,紧紧抓着贾母的衣角,连头都不敢露,更别说站出来为这些因他而遭殃的下人说半句话了。

他那副窝囊懦弱、毫无担当的模样,看得一旁的鸳鸯暗自冷笑,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位宝二爷遇事就缩、毫无血性的样子,但每一次见到,都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与不屑。

“闹够了没有?!还没闹够吗?!你看看!你看看这府上如今被你搞成了什么样子?!乌烟瘴气!鬼哭狼嚎!成何体统!!”

就在这混乱不堪、几乎要失控的时刻,一声如同雄狮怒吼般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

只见门帘被猛地一把掀开,贾政怒气冲冲、面色铁青地大步闯了进来,他显然也是闻讯赶来,身上还穿着见客的常服,此刻却是怒发冲冠,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怒极!

他犀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电,先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下人,又扫过躲在贾母身后、抖成一团的贾宝玉,最后死死钉在状若疯魔、兀自叫嚣着要杀人的王夫人脸上,心中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

“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啊?!”贾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这孽障自己作出来的?!是他自己性情乖张,不思进取,终日只知在内帏厮混,稍有不如意便撒泼打滚,这等孽子,分明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你不严加管教于他,反而一味拿这些无辜的下人出气泄愤!你除了会迁怒、会杀人,你还会什么?!你还想把这百年国公府,把这祖宗留下的基业,作践败坏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贾政的怒吼,如同重锤,字字句句砸在王夫人心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他忍了很久了,自从王子腾失势、王夫人就变得越发癫狂,这荣国府的风气就一日不如一日!

尤其是王夫人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暴戾,对下人动辄打杀,对宝玉无底线溺爱,对家族事务却毫无建树,只知道揽权固宠,他早就看在眼里,痛心疾首!

只是碍于贾母的偏袒和王家的余威,一直隐忍不发,但今日,目睹这如同闹剧般的一幕,看到那象征着家族希望的宝玉竟然碎裂蒙尘,看到妻子如此不堪的模样,看到儿子如此懦弱无能,他再也无法忍耐了!若再不出声,这偌大的荣国府,就真的要彻底烂掉、垮掉了!

王夫人被贾政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怒斥骂得愣住了,脸上血色尽褪,张着嘴,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眼神中的怨毒与疯狂愈发浓烈。

贾政却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吓得魂不附体的贾宝玉,语气冰冷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还有你这孽障!整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从明日起,不许你再在内帏厮混!给我滚去家学里读书去!若敢懈怠,若再敢生出事端,看我不请出家法,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

最后,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几乎吓瘫的下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声道。

“至于你们……夫人今日气糊涂了,说的都是糊涂话,做不得数。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许外传!都管好自己的嘴巴!”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对着贾母微微躬身,语气稍缓:“母亲受惊了。此事儿子会处理,请您老人家先回去歇息吧。”

随即,他冷冷地瞥了王夫人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你也给我回去!冷静冷静!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王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几乎要爆发的怨毒。

她狠狠地瞪了贾政一眼,又怨毒地扫过那些逃过一劫、正哆哆嗦嗦爬起来的下人,最终目光落在贾母手中那块裂玉上,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心痛与疯狂,终是一言不发,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僵硬而充满戾气。

贾政看着王夫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躲在贾母身后、噤若寒蝉的贾宝玉,再环视这间一片狼藉、充满了绝望与颓败气息的屋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悲凉。

积重难返!这荣国府的沉疴痼疾,早已深入骨髓!绝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力可挽回。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也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