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血忾之地(2/2)
都是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位退隐多年的老画家,一位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修复专家,一位当红但极其低调的当代艺术家,几位收藏家,还有马河洛和冯采乐。
吴满作为发起人,最后一个到。他带来了一坛酒——不是现代的酒,是他从老家地窖里挖出来的、据说埋了六十年的高粱烧。
“这酒配这地方,绝了。”他拍开泥封,酒香混着殿内原有的气味,形成一种奇特的氛围。
雷漠没怎么说话,只是坐在主位的蒲团上,慢慢地磨墨。他用的是那块昆仑血玉——已经研成了极细的粉末,混入松烟墨中。墨锭在砚台上打圈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
那位老画家看着梁枋上的彩画,感慨道:“这‘金龙和玺’,永乐年的手艺。看见没?龙睛用的是‘点睛漆’,里面掺了金粉和朱砂,六百年了,还能在光下反光。”
文物修复专家接话:“这殿最珍贵的还不是彩画,是地下的‘血忾层’。我当年参与过天坛大修,在宰牲亭下面挖探沟时,挖到两米深,土都是暗红色的,像浸透了血。拿仪器测,放射性比正常值高几十倍,但不是辐射,是某种……能量残留。”
“说到这个,”吴满放下酒杯,“我倒听过一个关于宰牲亭的传说,跟在座的各位分享分享?”
众人都看向他。
“明朝永乐年间,建这宰牲亭时,工部侍郎请示皇帝:祭祀用的牲畜,宰杀后怎么处理?永乐帝说:祭天之物,不可亵渎。但全埋了又浪费。最后定下规矩——肉分给文武百官,叫‘分胙’;血和内脏,埋在这殿下面。”
吴满的声音在油灯光里幽幽的:
“但埋的时候,要做一场法事。不是道教的,也不是佛教的,是一种更古老的‘血祭沟通天地’的仪式。仪式中,祭司会用牲畜的血,在金砖上画一种符。那种符现在早就失传了,但据说……能引导牲畜的‘魂灵’进入地脉,成为连接天地的‘信使’。”
他顿了顿:
“所以这下面的血忾,不只是血腥气。是无数牲畜被宰杀时的恐惧、顺从、以及被赋予‘祭品’神圣性后的那种……矛盾的魂灵能量。它们既是被屠宰的畜生,又是沟通天地的使者。”
殿内一片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雷漠磨墨的沙沙声。
当代艺术家突然开口:“那这些‘信使’,后来去哪了?”
“问得好。”吴满看向雷漠,“雷老师,你觉得呢?”
雷漠停下磨墨的手。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它们没走。”他说,“还在下面。”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央,赤脚踩在金砖上。
“六百年来,这里宰杀了多少牲畜?没人记得清了。但每一头,它的恐惧、它的疼痛、它被赋予‘神圣性’后的茫然——所有这些,都渗进了土里。它们不会消散,因为‘祭祀’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意念锚定。祭祀者相信这些牲畜的灵魂会去往天地之间,这种集体信念,让它们真的……卡在了中间。”
他蹲下身,手掌按在地面:
“不上天,不入地,就在这金砖之下三尺,永恒地徘徊。所以这里的血忾才会这么‘重’,重到普通人进来都会感到心悸,重到……”
他抬起头,眼睛里倒映着油灯的火光:
“重到可以作为某种‘通道’。”
“什么通道?”冯采乐轻声问。
雷漠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回画案,提起那支蘸了血玉墨的笔。
笔尖落在宣纸上。
这一次,他画的不是地脉。
他画的是……眼睛。
无数的眼睛。
有的像牛眼,温顺中带着惊恐;有的像羊眼,茫然中透着顺从;有的像鹿眼,清澈里藏着对死亡的感知。这些眼睛层层叠叠,相互凝视,有的在流泪,有的在闭合,有的在看向画外——
看向看画的人。
随着他的笔触,殿内的温度似乎在下降。
不是寒冷的下降,是一种……沉坠感。仿佛脚下的金砖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层薄膜,薄膜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它们在看着我们。”那位老画家喃喃道。
“是的。”雷漠继续画,“六百年来,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被它们看着。皇帝、祭司、官员、屠夫……还有我们。”
他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笔。
画纸上,那些眼睛仿佛在微微转动。
油灯的火光突然同时摇曳,像被无形的风吹动。
马河洛抱紧了手臂:“雷老师,这画……卖吗?”
“不卖。”雷漠说,“这画不是用来卖的。”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雷漠看向殿外。夜色浓重,古柏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用来记住。”他说,“记住牺牲的重量,记住生命的代价,记住……有些通道,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
他走到门边,推开殿门。
夜风灌入,吹得油灯剧烈晃动。火光在那些眼睛上跳跃,让它们看起来像在眨动。
远处天坛祈年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
“今晚就到这儿吧。”雷漠说,“再待下去,有些朋友……就要上来打招呼了。”
客人们面面相觑,但没人反驳。大家默默地起身,向雷漠道别,陆续离开。
最后只剩下吴满、马河洛和冯采乐。
“雷漠,”吴满压低声音,“那石头……你用得很好。”
“它自己选的。”雷漠看着那幅画,“不是我画它,是它借我的手,让自己显形。”
马河洛走到画前,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她突然退后一步,脸色发白。
“怎么了?”冯采乐问。
“这些眼睛……”马河洛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在其中一只里……看见了我自己。”
雷漠点头:“正常。血玉记录的不只是牲畜的记忆,还有所有接触过它的人的记忆。你碰过那块石头,你的影像就被刻进去了。”
“那它会……影响我吗?”
“看你心里有没有鬼。”雷漠说,“心有愧疚的人,会被那些眼睛凝视到不安。心思纯净的人,只会觉得它们在诉说。”
马河洛沉默了。
冯采乐走到雷漠身边,轻声说:“雷老师,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说。”
“我那位……想让我问您,能不能画一幅画,送给他。题材不限,但希望……能有点‘特殊作用’。”
“比如?”
“比如……保平安,或者……”她咬了咬嘴唇,“助运势。”
雷漠看着她。这个曾经单纯的大学生,现在已深陷权力与物质的漩涡,眼里有欲望,有算计,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采乐,”他说,“春晓以前跟我说过你。她说你聪明,但容易走捷径。走捷径走得多了,就回不了头了。”
冯采乐的眼圈红了。
“回去告诉你那位,”雷漠继续说,“想要保平安,就多做对得起良心的事。想要助运势,就先想想自己的运势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牺牲上。我这儿没有那种画。”
他顿了顿:
“但如果他真想求个心安,我可以画一幅‘忏悔图’。前提是,他得自己来,跪在这殿里,对着这些眼睛,说清楚自己该忏悔什么。”
冯采乐的脸彻底白了。她点点头,匆匆离开。
最后只剩吴满。
“你对小姑娘太严厉了。”吴满说。
“她选的这条路,注定不会轻松。”雷漠收起那幅眼睛图,卷好,“倒是你,吴满,你到底在找什么?”
吴满倒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在找……答案。”他说,“为什么有些文明会堕落,有些文明能重生。为什么有些牺牲被记住,有些被遗忘。为什么……”
他看向殿外的夜空:
“为什么宇宙这么大,我们却总觉得无处可去。”
雷漠没说话。
他走到殿中央,再次赤脚踩在金砖上。血忾从脚下涌上来,像潮水,像叹息。
“也许,”他最后说,“答案不在外面,在下面。”
“在这些被遗忘的牺牲里。”
“在这些上不去天、入不了地的魂灵里。”
吴满站起身,拍拍衣服。
“下次沙龙,我还来。”
“随你。”
吴满走了。
雷漠关上门,殿内重新陷入寂静。
他走到画案前,展开那幅眼睛图。油灯下,那些眼睛仿佛真的在看着他。
他拿起琉璃瓶,倒出一点邢春晓的灰烬,撒在画上。
灰烬融入墨色,那些眼睛突然温柔了一些。
“春晓,”他对着画说,“如果你在,会怎么画这些眼睛?”
没有回答。
只有殿外风吹古柏的声音,和地下血忾的低沉搏动。
雷漠提起一支干净的笔,蘸了清水,在那些眼睛上轻轻一点。
水渍晕开,像泪水。
于是那些眼睛里,有了光。
(第九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