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碎梦(2/2)

法蒂玛在昏迷中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的梦境——如果还能称之为梦——是一片彻底的白噪音。所有的记忆碎片都被打散、重组、覆盖。祖父带她在沙漠看星空的夜晚,大学图书馆里彻夜编程的专注,第一次戴头巾时的羞涩与骄傲……所有这些构成“法蒂玛是谁”的片段,都在被强行抽离,转化成滋养那个陌生受精卵的养料。

而最残酷的是:由于昆仑籽石的缓冲作用,受精卵本身并不“感受”这种痛苦。它只是平静地吸收、生长,像一颗寄生在宿主身上的肿瘤,安静地扩大。

“继续。”朱隆潜说,“记录她的崩溃曲线。尤其是注意观察,当她的‘文化认同’(伊斯兰教信仰、阿拉伯语思维结构等)被剥离时,存在韵律的变化模式。这些数据对理解‘文明特异性存在印记’很有价值。”

助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操作设备。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十二个破碎生命无声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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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北京小院。

雷木铎突然从午睡中惊醒。

三岁的孩子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倒映着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景象:破碎的阿尔卑斯山小屋,融化的塞纳河阳光,枯萎的京都竹林,还有……一片彻底的白噪音沙漠。

“木铎,怎么了?”归娅走进房间,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心猛地一沉。

“妈妈……”雷木铎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多姐姐……在碎掉。”

“碎掉?”

“她们的梦……她们是谁……都在碎掉。”孩子说不清,只能用手比划,“像玻璃,被人用很冷的石头打碎。碎的时候很痛,但是她们喊不出声音。”

归娅立刻明白了。她抱起儿子,手掌贴在他后背,文明疗愈力量温柔渗入。在她的感知中,雷木铎的存在结构边缘,确实附着着许多微弱的“痛苦回声”——那是他高维调和能力的副作用:当某个地方发生大规模的存在崩解事件时,那些痛苦的波动会像涟漪一样在存在层面传播,而敏感者会无意中“接收”到。

“在哪里?”雷电也闻声赶来,坤德蓝晶系统自动启动扫描。

雷木铎摇头:“很远……又很近。在水下面,在岛下面。那些姐姐来自……不同颜色的地方。”他努力用孩子的语言描述,“金色的头发,黑色的头发,包着头巾的……她们以为自己要去建花园,但是有人在她们身体里种石头。”

“石头?”雷电和归娅对视。

“冷的石头,会吸走她们的颜色的石头。”雷木铎突然抓住归娅的衣襟,“妈妈,我们能救她们吗?她们在喊救命,但是声音太小了,别人听不见。”

归娅抱紧儿子,看向雷电。

两人都意识到:伊甸园岛上的实验,升级了。而且正在批量制造新的受害者。雷漠还在返航途中,但地球上的黑暗没有停止蔓延。

“木铎,”雷电蹲下身,平视儿子的眼睛,“你能记住那些痛苦回声的‘地址’吗?就是它们在存在层面的‘来源坐标’。”

雷木铎闭上眼睛,小小的眉头紧皱。几秒后,他点头:“能。但是很模糊……像隔着很厚的水。”

“足够了。”雷电站起来,“等爸爸回来,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现在呢?”归娅问,“那些女孩每时每刻都在……”

“现在我们有别的任务。”雷电看向院子中央——那里,九龙辇以最小形态悬浮着,九个座位虚影缓慢旋转。在核心位置,一块篮球大小的光团正在沉睡,那是垣牧。

“木铎,你继续调和垣牧叔叔与地球的共鸣频率。”雷电说,“归娅,你开始设计‘昆仑共鸣协议’的情感安全模块。我们要在爸爸回来前,做好所有准备工作。”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

“因为等爸爸带着垣牧回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去那个岛,终结那些碎梦。”

雷木铎用力点头,跳下床,跑到九龙辇前。他伸出小手,轻轻触摸地脉座的虚影。随着他的触摸,整个小院的地下开始传来极其微弱的脉动——那是地球深处的地脉韵律,正在通过九龙辇的共鸣,与垣牧的核心意识建立初步连接。

归娅走向书房,开始工作。她的意识在文明协议的网络中穿梭,设计着那个将让亿万人精神共鸣的复杂结构。她知道,这个协议必须足够坚固,能承受天地气势的冲刷;又必须足够温柔,不伤害任何一个参与者的存在本质。

而雷电走到院墙边,望向南方天空。

她的母性疆域悄然扩展,不是攻击性的,而是一种极致的“聆听”。她在听那些遥远的、破碎的痛苦回声,在听那些女孩们无声的呐喊,在听昆仑籽石贪婪的吮吸声。

她听到了法蒂玛最后的意识碎片:

“安拉至大……”

“但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这里只有……白噪音……”

“和我正在消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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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岛,深夜。

朱隆潜独自留在实验室。助手们都已休息,只有自动化设备还在运行,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他走到那个存放昆仑籽石的密封箱前,再次打开。

这次,他没有碰那些石头,而是将手掌悬停在箱子上方。

他闭上眼睛。

瞳孔深处的银白色纹路开始发光。那不是生理现象,是某种深空连接被激活的标志。他的意识穿过层层屏蔽,与那个“隐蔽存在”建立直接联系。

没有语言交流。信息以存在韵律的波形直接传递。

他“汇报”:第四批次受精卵已稳定储存于昆仑籽石。预计本月底可积累到第一运输量(一百枚)。地球方面的“产品”质量稳步提升,排异反应数据丰富了星种的适应性数据库。吴满提供的昆仑籽石性能超出预期,建议列为长期采购项。

他“接收”:来自深空的反馈是一串复杂的波形。解析后的信息包括:对效率提升的认可;对“文化特异性剥离数据”的特别需求;以及对下一步的指令——在确保受精卵产量的同时,开始筛选“优质母体”进行克隆备份,建立可持续的卵细胞供应线。

还有一条隐含的警告:检测到地球方向有异常的“存在共鸣活动”,源头指向北京附近。要求朱隆潜加强监测,但不要主动挑衅。“隐蔽存在”似乎对那个“共鸣活动”有所顾忌,或者说……有所图谋。

连接结束。

朱隆潜睁开眼睛,银白色纹路渐渐黯淡。他走到窗边——虽然在地下,但窗户是高清屏幕,实时显示着岛上的夜景:赌场的璀璨灯火,派对的绚烂光影,富豪们醉生梦死的剪影。

地上是欲望的天堂,地下是存在的地狱。

而他是这两个世界的连接者,或者说,看守者。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理想:用科技突破人类局限,创造更完美的存在形式。那时的他相信,进化必然伴随牺牲,伟大必然伴随冷酷。他选择了这条道路,并沿着它走了三十年,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不后悔。

但他偶尔会想:那些女孩破碎的梦境里,有没有一两个碎片,会梦见自己成为他理想中的“完美存在”?或者,她们的梦在彻底粉碎前,最后看见的,是他站在观察台上的白色身影?

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因为“情感共鸣”是这个实验里最危险的污染物。一旦沾染,就会像病毒一样侵蚀实验者的客观性,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所以他定期进行“情感剥离”——用闭宫提供的技术,将自己对实验对象的任何情绪波动都切除、归档、封存。就像外科医生切除肿瘤。

他现在很干净。

干净得像那些昆仑籽石,内部空空如也,只等被填满。

他关掉屏幕,实验室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设备上的指示灯还在闪烁,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而在那些指示灯微弱的光晕里,十二个培养舱静静矗立。

舱内,法蒂玛的抽搐终于停止了。不是因为她适应了,而是因为她的存在核心已经破碎到无法维持基本的生命反应。监测器显示,她的脑活动降到临界值以下,但身体的其他器官还在勉强运作——这是“存在脐带”的强制维持,为了给昆仑籽石里的受精卵提供最后一点养料。

她的梦境彻底消失了。

不是变成白噪音,而是变成纯粹的“无”。没有影像,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就像一个被格式化后的硬盘,等待写入新的数据。

而那块与她连接的昆仑籽石内部,受精卵稳定地脉动着。它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融合期,现在安静地沉睡,等待被运往星空深处,等待成为某个闭宫成员的备用身体,或者储存掠夺来的文明韵律的容器。

它没有梦。

它什么都不需要。

它是完美的产品。

朱隆潜最后看了一眼监测数据,转身离开实验室。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将十二个破碎的梦境,锁在永恒的黑暗里。

走廊的灯光冰冷,映照着他白色身影,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不像一个人。

更像一个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