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墨痕(2/2)
第一百六十六章 墨痕(续)
天光惨白,如一道冰冷的刃锋,切开了战场上空淤积了七日七夜的混沌。
那光,平等地照在龙帝残破的逆鳞空洞上,也照在凤主焦枯的、再无火星溅出的翎羽边缘。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冰冷的茫然。恨意烧尽了,力量耗干了,只剩下这副被彼此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躯壳,和灵台深处那个越来越响、越来越无法回避的疑问——
何至于此?
风卷着琉璃化的焦土上最后的余烬,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这声音,比此前任何一次龙吟凤唳,都更清晰地钻进他们濒临溃散的神识。
龙帝的喉骨咯咯作响,试图聚起一丝真元,哪怕只是发出一声维系最后尊严的龙吟。可逆鳞处传来的,不仅是神魂被挖空般的剧痛,更有一种……奇异的、枷锁崩断的“松快”。这感觉让他悚然。他金色的竖瞳,挣扎着聚焦,死死盯住百丈外那团黯淡的火光——凤主残躯。
他“看到”的,不再是象征傲慢与侵略的烈焰图腾,而是一只同样走到了生命尽头、连维系形体都艰难的巨鸟。折翼,秃羽,裸露的血肉上翻卷着深刻的、属于他爪牙与雷霆的伤痕。可为何,那些伤痕的深处,残留的能量余韵,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绝不属于龙族力量的“阴冷”?
几乎同时,凤主那蒙着血翳的眼眸,也对上了他的视线。她看到的,是那曾经象征力量与权柄的、光华璀璨的逆鳞所在,如今只剩下一个狰狞的空洞,边缘处,龙族至阳至刚的金色龙元,正与一种她绝不陌生的、源于太古幽暗之地的“湮灭”气息,做着最后的、无声的纠缠与抵消。那湮灭之气……她只在族中禁地最深处的封印里感受过一丝,记载中,那是足以悄然侵蚀、篡改神魂本源的禁忌之力。
寒意,并非来自这破碎的战场,而是从他们各自的神魂最深处,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
“是…你?” 一个嘶哑、破碎,几乎不连贯的意念,从龙帝残存的灵识中艰难挤出,不是通过声音,而是直接撞向凤主的神魂。这意念里,已没有了恨,只剩下濒死之兽确认陷阱来源的本能。
凤主的颈项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间溢出更多混着内脏碎块的血沫。她没有回答,或者说,已无力用完整的神念回应。但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波动传递回来——那不是攻击,而是一段同样残破、模糊的记忆碎片。
不是战场,不是朝堂。是九天之上,混沌未明的中立之域。
氤氲的灵气隔绝了外界。他,刚刚戴上沉重的帝冕,龙角还带着少年般的峥嵘锐气。她,初披华美羽衣,眼底藏着对庞然权柄的些许无措,以及……对那位传说中的新任龙帝,一丝掩不住的好奇。他们隔着两族长老肃穆而疏离的身影,目光有过一瞬极短的交汇。没有言语。但那时,她领缘那枚不起眼的、由星屑与晨露凝成的饰物,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像是对某种同源而陌生的气息,产生的自然感应?
这段碎片涌入龙帝灵台,让他本就涣散的神魂猛然一震!是了,那次秘会!他几乎遗忘的、两族关系尚未彻底恶化时,一次尝试性的、无果而终的接触。他记起了那枚饰物,更记起了自己当时,藏在帝袍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温润的、伴生而出的本命鳞甲,那鳞甲,似乎也在那时,有过一丝微弱的热度。
那热度……与此刻逆鳞伤口边缘,那阴冷的湮灭之力搏杀时,偶尔闪过的、源自他血脉最深处的、微不可察的“共鸣”,何其相似!
那不是敌意!至少最初不是!
紧接着,更多的碎片,不受控制地从记忆的尘埃与血污下翻腾而起,带着令人齿冷的蹊跷:
龙族那位以耿直闻名的边军大将,在一次“凤族越境屠戮水族村落”的惨案禀报后,眼中那抹迅速隐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暗。
凤族珍藏的、记载两族上古曾合力修补地脉的古老玉简,是如何在一次“意外”的库房灵潮紊乱中,恰好损毁了最关键的部分。
那些在两族底层飞快流传、不断为仇恨添柴加火的歌谣与谶语,其最初的吟唱者与散布者,总是在即将被追查到源头时,或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或是“幡然悔悟”自绝谢罪,线索戛然而止。
还有那推动最终决战的决定性“预言”——“龙凤相争,寰宇乃定;一主沉浮,天命所归”。这谶言仿佛一夜之间出现在两族最高层的案头,无人知晓来源,却直指两族气运相连、必有一争的天机,精准地戳中了双方最深的恐惧与野心。
点点滴滴,汇流成河。每一件单独看去,或可归咎于误会、巧合、个别野心家。但当它们全部串联,尤其是与他们此刻感受到的、伤口深处那不属于彼此、却同样阴险的“第三股力量”的残留痕迹对照时……
一个冰冷彻骨、令人绝望的图景,缓缓浮出记忆的黑暗水面。
他们,龙与凤,这天地间最尊贵强大的生灵,他们延续千年的仇恨,他们赌上全族命运的惨烈战争,他们此刻濒死的绝境……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被精心设计、一步步引导而至的!
“嗬……嗬……” 龙帝破碎的胸腔里,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声音,那不是笑,是比咆哮更绝望的嘶鸣。金色的竖瞳,第一次,真正地、穿透了眼前凤主的形骸,望向那冥冥之中,可能存在的、无形的高处。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持续洒落的天光。
凤主似乎也明白了。她仅剩的那只完好的翅膀,极其轻微地、最后颤抖了一下,终究无力抬起。那蒙着血翳的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凤主”的骄傲与锐气,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洞悉真相后,那足以冻结灵魂的荒谬与悲凉。
原来,他们搏杀至死的“宿命”,不过是他人笔下的情节。
原来,他们为之流尽鲜血的“江山”,不过是棋盘上被标注的疆域。
原来,他们彼此,都只是……棋子。
可怜,可笑,可悲。
“谁……” 龙帝凝聚起最后的神魂之力,将这包含了他全部愤怒、不甘、绝望与质问的意念,如同濒死射出的最后一道无形之矢,狠狠投向那无垠的、冷漠的苍穹。
没有回应。
只有风,更冷了,卷起细碎的冰晶,开始覆盖这片灼热的战场。天空极高远处,似乎有极淡的星光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隐没在越来越亮、越来越显得虚伪的天光之后。
“高处”,那超越了时间与空间定义的所在。
那无形无质、仿佛只是一段永恒冷漠的“观察”本身的身影,意念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静水中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倒是……比预计的,醒得早了一瞬。”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念头”,在这片混沌中泛起涟漪。
“书卷”悬浮于前,光影流淌。关于龙帝最后那无声的质问,关于凤主眼中彻底寂灭的悲凉,并未被记录其上。那一页的叙述,正稳定在“天光破晓,龙帝逆鳞碎,凤主焚天焰熄,两败俱伤,山河寂寥,一个时代于此终结”的悲壮句点上。文字典雅,意境苍凉,充满了史诗落幕的宿命感与悲剧美感。
那身影的“目光”,掠过书页上已经凝固的文字与画面,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下方真实天地间,那两具正在迅速失去最后生机、被冰雪渐渐覆盖的庞大残躯上。
没有怜悯,没有嘲讽,没有满足。
只有一种绝对的、抽离的平静,如同看着沙盘上两枚完成了碰撞、已经静止的棋子。
一缕缕无形无质、却真实不虚的“丝线”,正从龙帝与凤主残躯的某些特定“节点”——逆鳞伤口的最深处、焚天焰熄灭的根源、神魂溃散的核心——悄然抽离,汇入这“高处”的混沌。这些“丝线”,是“仇恨”的结晶,是“执念”的精华,是“惨烈结局”本身所凝聚的最纯粹的故事张力与命运之力。它们,才是书写者真正需要的“墨”。
新的一滴“墨”,正在“高处”无声凝聚,比之前的更加浓郁,更加醇厚,蕴含着“醒悟”的苦涩与“棋子”的不甘,这无疑将为下一个篇章,增添更复杂的韵味。
“棋子,无需知晓执棋之手。” 那身影的意念,如同法则的宣判,冰冷地回荡在只有“祂”存在的空无中。
“知晓了,也无妨。故事,已经写完。”
“而历史,” 祂的“目光”,投向那卷“书”的更深处,投向那些已经完成的、记载着无数类似“龙风劫”的篇章,投向那些在既定叙事中或悲壮、或辉煌、或黯然收场的“主角”们。
“只会记住,它应该记住的部分。”
最后一道意念落下,那新凝聚的、饱含着龙与凤最后“觉悟”的墨滴,轻轻一颤,并未落向刚刚写完的、关于龙风之战的那一页,而是飘向了“书卷”中后方,一片尚且空白的、等待着被“未来”填充的页面。
在那里,它将化为新的伏笔,新的因果,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催生另一段或许同样惨烈、或许同样无奈的故事。
“高处”,重归永恒的寂静与流动。只有那卷无形的“书”,在无声地翻页,等待下一次墨落笔提。
下方的天地,风雪渐浓,很快便将那曾经震动寰宇的龙与凤,连同他们方才那短暂一瞬、惊心动魄的“醒悟”,一起深深掩埋。新的时代,将在无人知晓真相的废墟上,缓缓拉开序幕。而所有关于这场战争的记载,都将始于那句被认定的、无可辩驳的起因——
“龙凤二族,世仇宿怨,源于太古,积弊已深,终至不周山下,决战乾坤。”
史笔如铁,落定尘埃。
无人看见,那铁笔之后,微笑的执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