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雪葬(1/2)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玄离站着,像一尊被风雪剥蚀了万年的石像。他看不见谷两侧黑压压的军队,听不见远处战马不安的响鼻,甚至感觉不到雪片落在脸上融化的冰冷。他的世界里,只有脚下这方寸之地——白雪,血泊,躺着的人,还有那半块浸在血中的玉。

秦风的血是温的。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从身体里涌出时,还冒着淡薄的白气。那热气融化了表层的雪,血水便顺着融出的浅壑蜿蜒,像大地上突然睁开的、猩红的眼睛。有几缕血丝,已经蔓延到了玄离的靴边,沾湿了乌黑的靴面。

他就这么看着。

看血如何从那个刚刚还与他生死相搏的身体里流出来,看雪如何一片片落在秦风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看那双曾经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是如何空茫地对着铅灰色的天穹。

“两清了。”

那三个字还在耳边,比风更冷,比剑更利。

不,不清。怎么可能清?

玄离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想说,你欠朕的不止一命。你搅乱朕的江山,裂朕的国土,让多少儿郎埋骨沙场,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些,怎么算?

可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那你欠他的呢?若不是当年他摸索着替你包扎伤口,把最后一口净水喂给你,你早已是南疆深谷里的一具枯骨。没有那一命,何来今日的玄离,何来这万里江山?

恩与仇,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五脏六腑间死死纠缠,互相噬咬。每一口,都疼得他浑身发颤。

“陛……陛下?”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他的亲卫副将,已经下马,正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里满是惊疑不定。眼前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敌军主帅突然自戕,而他们的帝王竟呆立不动,这太过诡异。

副将的视线落在玄离脚边那滩不断扩大、触目惊心的血泊上,又迅速移开,不敢细看秦风的脸,只死死盯着玄离的背影:“陛下,敌酋已……已伏诛。我军……”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恢复往日的果决,“是否趁势掩杀,一举歼灭风字叛军?”

“掩杀?”

玄离缓缓重复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谷地另一侧。

风字旗下的军队,此刻也是一片死寂。但那是另一种死寂——火山爆发前,大地痉挛般的死寂。他看见了,那些士卒眼中最初的震惊、茫然,正迅速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是悲愤,是不敢置信,是熊熊燃烧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主帅以这样的方式,在他们面前倒下。这不是战败,这比战败更屈辱,更惨烈,更能点燃某种不惜一切的疯狂。

若此刻挥军掩杀,会怎样?

会是一场屠杀。风字军失了主帅,军心必乱。他的玄甲军可以像铁犁一样碾过去,将这最后一股、也是最强一股反抗力量彻底铲除。大玄的江山,将真正稳固,再无内患。

他该下令的。这是最理智、最正确、最符合帝王之道的选择。

可他的嘴唇像被冻住了,粘在一起,发不出那个简单的音节。

副将等不到回应,心急如焚,又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急促:“陛下!机不可失!风字军此刻军心动摇,正是……”

“闭嘴。”

玄离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让副将瞬间僵住,冷汗涔涔而下。

玄离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看着秦风。这个他恨了十年,斗了十年,无数次想将其碎尸万段的人,此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他脚下。青灰色的战袍被血染透了大半,脸色白得像他身下的雪,唯有眉宇间,那最后一丝紧锁的、属于秦风的桀骜与疲惫,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南疆那个幽暗潮湿的谷底。发着高烧,视线模糊,浑身剧痛。然后,一只冰凉、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摸索着触碰到他的伤口。那个人看不见,动作却很轻柔,用不知名的草药敷上,撕下自己的衣襟包扎。递过来的水囊里,只有最后一点点水,带着那人手心的微温。

当时他想,若能活下来,必报此恩。

后来他活下来了,成了皇帝,坐拥天下。他派人去找,找那个救他的盲女,想给她荣华富贵,想找天下名医治她的眼睛。他想象过很多次重逢的情景,或许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携重礼亲至,她虽目不能视,却能感知他的诚意,接受他的报答。那半块残玉,是他许下的诺言,是他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寻遍天下要找的恩人,他给予无限温情的想象对象,会是秦风。

会是这个与他血战十年,让他夜不能寐,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男人。

命运跟他开了怎样一个恶毒而荒谬的玩笑。

“哈……”

又是一声低笑,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比哭更难听。玄离的肩膀微微耸动,不是之前那种疯狂的大笑,而是一种精疲力尽、万念俱灰的颤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玄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捡地上那柄象征帝王权威的“镇岳”剑,而是探向秦风胸前——那柄断剑还深深嵌在那里,只余半截剑身和剑柄在外,被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握着。秦风的手握得那么紧,指节泛着青白色,仿佛那是他最后与世界对抗的凭依。

玄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试图去碰触那断剑,却又像被烫到般缩回。最终,他避开了剑柄,避开了伤口,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拂去了落在秦风脸颊上的几片雪花。

触手冰冷,再无生机。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玄离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地起伏起来。没有声音,但离得最近的副将,却骇然看见,一滴滚烫的液体,从帝王低垂的脸上滑落,砸在秦风胸前的血污中,瞬间消失不见。

“陛……”副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景象让他毛骨悚然,又莫名心慌。

就在这时,谷地另一侧,风字军阵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恨意滔天的嘶吼:

“将军——!!!”

是秦风麾下最骁勇善战、也最忠诚不二的先锋大将,罗铮。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主帅以这种方式倒下,而那个玄离竟还站在尸体旁,这简直是莫大的亵渎!

“玄离狗贼!拿命来!为将军报仇!!!”

罗铮双目赤红,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夹马腹,单人独骑,竟不管不顾地朝着玄离所在的方向,疯狂冲来!他身后的风字军,被这一声怒吼点燃,压抑已久的悲愤与杀意如火山喷发,无数人跟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刀剑出鞘,战马嘶鸣,整个军阵开始向前涌动,虽然混乱,却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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