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墨染之谜(2/2)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但在这讥讽之下,却隐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她在等他的回答,等这个与她认知中所有“正道人士”都不同的和尚,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玄心双手合十,这个动作在他做来,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目光清澈,直视着苏墨染那双复杂难明的眸子,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阿弥陀佛。贫僧修行日浅,不敢妄言洞悉正邪之辨。然则,佛曰:众生平等,皆有佛性。善恶之判,岂能仅凭出身门户而定?施主方才对敌,虽有杀伐,亦有克制;虽陷危局,却未弃贫僧于不顾。此等行为,贫僧亲眼所见。”
他顿了顿,继续道,声音中多了一丝探究与真诚:“至于施主究竟是善是恶,贫僧不敢妄下断语。贫僧只知,此刻站在贫僧面前的,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伤、曾在生死关头与贫僧并肩而战的人,而非一个简单的‘魔教圣女’标签。”
这番话,如同暖流,悄然淌过苏墨染冰封的心湖。她怔怔地看着玄心,看着他平静而真诚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没有丝毫虚伪与歧视的光芒。多年来,她听惯了正道的唾骂与追杀,也见惯了教内同门的勾心斗角与冷酷无情,“魔教妖女”这四个字,如同烙印,早已深深刻在她的命运里,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她早已习惯了用妩媚、用狡黠、用狠辣来伪装自己,保护自己,几乎快要忘记,被人单纯地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是什么感觉。
而此刻,这个看似迂腐、实则内心通透的破戒僧,却用最平实的话语,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鼻尖泛起的莫名酸意,转过头,避开玄心那过于清澈的目光,望向屋顶破洞外那方狭小的夜空。星光黯淡,月色凄迷。
“你说得对,也不全对。”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飘忽,“我是魔教圣女,自小便在教中长大。教主是我的师尊,她待我……还算不错,传我武功,授我毒术,告诉我,我们是圣教,是要建立一个不同于这伪善世道的新秩序。”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玄心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暗涌的波澜。
“可是……有些事,我看不懂,也无法认同。”苏墨染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迷茫与痛苦,“教中为了扩张势力,为了敛财,为了所谓的‘大业’,可以毫不留情地屠戮无辜的村落,可以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下手,可以用最残忍的手段控制教徒……那些所谓的‘新秩序’,在我看来,不过是建立在更多白骨与鲜血之上的另一个炼狱!”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这次我来金陵,是奉了师尊之命,与城中某位权贵接触,获取一批重要的军械。但我在暗中调查时发现,那批军械,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处与塞外异族勾结的据点!他们要用这批武器,挑起边关战火,引异族入关,趁乱牟利,甚至……颠覆朝廷!”
玄心瞳孔微缩。他虽不谙政事,但也知引异族入关是何等骇人听闻的罪行,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绝非虚言!
苏墨染转过头,再次看向玄心,眼中充满了挣扎与决绝:“我无法接受!我苏墨染纵然不是什么好人,手上也沾过血,但我还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万千黎民百姓因我教之举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那与我心中所认定的‘恶’,又有何区别?”
“所以,我暗中扣下了那批军械的最终交接信物,并试图将此事透露给……或许能阻止它的人。”她苦笑了一下,“可惜,我还是低估了教中对我的监视,也低估了此事牵扯之深。事情败露,师尊震怒,派出了‘幽冥卫’——就是刚才那些黑衣人,要将我带回总坛受审,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向玄心,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坦诚,有脆弱,有决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和尚,”她轻轻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复了她最初的那个问题,但此刻问出,意义已截然不同,“你说,我背叛师门,忤逆师尊,私自扣下关乎圣教大业的信物,将教中机密泄露于外……我这是善,还是恶?”
月光下,她站在那里,肩头染血,身形单薄,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她将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挣扎,自己的抉择,毫无保留地摊开在这个相识不过一日、身份对立却又并肩作战的破戒僧面前。
她在等待他的审判,或者说,在等待一个能让她在这无边迷雾中,看到一丝光亮的答案。
玄心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没想到苏墨染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与抉择。引异族入关,此乃滔天罪业,她能在此大是大非前,坚守内心的底线,不惜背叛从小生长的师门,这份勇气与良知,远比许多自诩正道之人更加可贵。
他看着她那双充满了迷茫与期盼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曾经在戒律与内心之间挣扎的自己。
良久,玄心缓缓起身,走到苏墨染面前。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递向她肩头伤处的附近——并非触碰,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姿态。他体内那融合了冰火之力的温和内力,如同暖阳般缓缓透出,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暖意,轻轻笼罩在她的伤处。
苏墨染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闪。那温暖醇和的内力渗入肌肤,驱散着伤处的寒意与隐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与安心感。
与此同时,玄心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敲击在苏墨染的心上:
“阿弥陀佛。施主此问,贫僧无法代答。”
苏墨染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但玄心紧接着说道,目光如炬,直视她的心底:“善恶之辨,存乎一心。施主扣下信物,是为阻止更大的杀戮,此乃‘悲心’;背叛师门,是因不忍见苍生受难,此乃‘大义’;然而此举于魔教而言,确为背叛,于你师尊而言,确为不孝。其中是非功过,岂是简单的‘善’或‘恶’二字可以囊括?”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然则,佛门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今日之所为,在贫僧看来,并非是选择了‘善’或‘恶’,而是选择了遵从你内心的‘良知’!是选择了在那无边业火之中,守住那一盏慈悲的灯烛!”
“此心此念,虽千万人,吾往矣。”玄心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破败的厅堂中回荡,“此等抉择,本身已超越了世俗的善恶之辩。施主问贫僧这是善是恶,贫僧只能答——此乃‘真’!是真性情,真慈悲,真勇气!”
“真……”苏墨染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看着玄心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看着他掌心散发出的、温暖着她身躯与灵魂的内力,她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拨动了。
多年来构筑的心防,在那“真”字面前,竟有了松动的迹象。眼中一直强撑的坚强与妩媚,渐渐褪去,露出底下那份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带着些许脆弱与迷茫的真实。
她微微仰起头,防止某种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轻轻道:
“和尚……你可知,你这话,比任何刀剑,都更能伤人……也更能……救人。”
月光依旧清冷,破屋依旧残败。但在这片废墟之中,某种基于绝对坦诚与理解的东西,正在悄然生根发芽。正与邪的界限变得模糊,僧与魔的身份不再重要,此刻,唯有两个在迷途中相遇、试图彼此照亮前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