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林寺(2/2)

但是,做不到。

那血色的大网,早已将他牢牢缚住。每一次闭上眼睛,那晚的景象便如影随形。父母的音容笑貌,与他们惨死的模样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化解的执念。

他开始害怕入睡。因为睡眠意味着毫无防备地坠入那个永恒的噩梦。他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暗,听着同屋沙弥均匀的鼾声,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他的沉默,在外人看来是木讷、是愚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沉默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无声的呐喊,是日夜灼烧的业火。

不语僧自将他带回寺中后,便仿佛再次消失。玄心只知道他在后山某处清修,等闲不得见。这位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老僧,成了他心中一个模糊而神秘的影子,是这冰冷寺庙中,唯一与他那血腥过去有所连接的存在,却也遥不可及。

这一日,午后。

演武场上,众沙弥正在练习“般若禅掌”。玄心依旧跟不上节奏,手忙脚乱,引得几个调皮的沙弥掩嘴偷笑。负责督导的武僧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呵斥道:“玄心!心思放在何处?一套基础掌法,练了月余还是这般模样!便是寺中挑水的伙夫,动作也比你利索三分!”

玄心身体一僵,停下了动作,低着头,双手紧紧攥住僧袍的下摆。羞辱感如同火焰,烧灼着他的脸颊。他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则是漠然。

“今日若不将这套掌法练满五百遍,不许用晚斋!”武僧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去指导其他弟子。

玄心默默地走到演武场的角落,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在他看来无比艰涩的动作。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眼中,一片酸涩。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中的无力感来得沉重。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零零地投射在青石板上。其他沙弥早已完成课业,嬉笑着散去,偌大的演武场,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机械地、徒劳地挥动着双臂。

五百遍?他早已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遍,只知道手臂酸麻肿胀,几乎抬不起来。饥饿感阵阵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啧啧,我说是谁这么用功,原来是我们少林寺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玄心师弟啊。”

玄心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与他同屋的悟性,一个资质中等却极为伶俐、喜好钻营的沙弥,平日里没少明里暗里地挤兑他。

悟性绕到他面前,抱着双臂,上下打量着他那笨拙而疲惫的姿态,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我说玄心,你这般练法,便是练到猴年马月,也是白费力气。要我说,你不如去求求方丈,调你去藏经阁打扫卫生算了,那里清净,正好适合你这种……嗯,‘心思澄净’之人。”他把“心思澄净”四个字咬得格外重,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玄心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依旧沉默,只是挥掌的动作,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悟性见他不答话,自觉无趣,又嘲笑了几句,便扬长而去。

演武场上,彻底只剩下玄心一人。

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他终于支撑不住,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滴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佛门的清净,无法洗涤他的血海深仇。

晨钟暮鼓的规律,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青灯古佛的慈悲,无法解答他心中“不该知道”的谜团。

而就连这最基本的安身立命之所——武学,他也如同朽木,难以雕琢。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那最后一抹残阳,那颜色,像极了那夜冲天的火光。

爹,娘……我该怎么办?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连一套最简单的掌法都学不会……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泪水,混杂着汗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无声的哭泣,在空旷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悲凉。

他不知道,命运的转折,往往就在人最绝望、最卑微的时刻,悄然降临。

便在他万念俱灰,几乎想要放弃这徒劳的练习,甚至生出逃离这冰冷寺庙的念头时,一个负责杂役的老僧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对他言说:

“唉,痴儿。练武不成,何不去藏经阁擦擦佛像?或许,佛祖见你心诚,能开你一线灵光也未可知。”

藏经阁……擦佛像……

玄心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老僧离去的背影。

这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