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夜晚相见(2/2)

“嗯。” 高伟应了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多年不见,彼此的身份、境遇、心境都已天差地别,那些年少时轻易出口的甜言蜜语或争吵怨怼,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笑。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问了一句:“等很久了?冷吗?”

“还好。” 唐欣摇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移开,“找个地方走走吧,或者坐坐?这里说话不方便。”

“好。” 高伟点头。确实,站在酒店门口,总让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仿佛罗珂随时会出现在身后。

两人很有默契地转身,沿着酒店门前的人行道,朝着远离酒店主入口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冬夜的成都街头,依旧有着零星的车辆和行人,但比起白日的喧嚣,已然安静了许多。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开始,两人只是并肩走着,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对过往和现状的复杂情绪。走了几十米,唐欣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高伟的胳膊。她的动作很轻,不像恋人间的亲密,倒像是老友重逢后,一种习惯性的、带着点依赖和取暖意味的姿态。

高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羽绒服厚实的触感隔绝了直接的肌肤相亲,但这久违的、属于异性的、主动的靠近,还是让他心头一颤。他任由她挽着,两人都把手插在各自的外套口袋里,就这样在寒冷的街头,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夜归的伴侣或友人,慢慢地走着。

“你……” 高伟终于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会在成都?还在那个店……做导购?” 他本来想问“过得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一个更安全的问题。

唐欣挽着他胳膊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随即又松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从南方回来以后,在家里待了段时间。老家那边你也知道,没什么好工作。后来在县城的超市上了几年班,站柜台,收银,什么都干。年纪到了,家里催得紧,经人介绍,跟邻村一个男的结了婚。人……还算老实吧,话不多,在镇上的砖厂干活。后来有了孩子,女儿,六岁了。”

她的语速不快,甚至有些慢,仿佛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有了孩子,花销就大了。他那点工资,养活一家人都紧巴巴的。孩子一岁多断了奶,我就出来了。先是在省城,也是做销售,卖过衣服,卖过化妆品,后来跟着一个老乡,来了成都。前几年来到这家店,待遇还行,就留下了。老公……带着孩子在老家。就这样。”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高伟却从这寥寥数语中,仿佛听出了这十几年她生活的全部。他想起当年那个在流水线上,眼睛亮晶晶地跟他说“高伟,咱们以后攒点钱,也开个小店”的女孩,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

“你……挺不容易的。” 高伟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发现自己词穷了。安慰?同情?还是愧疚?似乎都不合适。

“还好,习惯了。” 唐欣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你呢?看你样子,混得不错。都当上老板了,娶了那么漂亮贤惠的太太,孩子也那么可爱。刚才那位,就是你太太吧?很温柔的样子。”

她的话题转到了他身上,语气平静,听不出是羡慕、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嗯,他叫罗珂,我太太。” 高伟简短地回答,不想在“太太”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说道:“我……从南方回来后,也确实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开了个手机店,慢慢做起来。再后来,物流起来了,就搞了个物流公司,和朋友合伙弄了个小厂子……算是,赶上了点机会吧。” 他尽量说得平淡,不想显得炫耀,但“物流公司”、“小厂子”这些词,还是不可避免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现实距离。

“挺好的。” 唐欣轻轻说了一句,不再追问。两人又陷入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冬夜里回荡。又走了一段,路过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馆。暖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里面人影绰绰,隐约有音乐和谈笑声传出,在这清冷的街头,显得格外温暖诱人。

唐欣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酒馆的招牌,又侧过头看向高伟,昏黄的路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蒙着一层水汽。“进去坐坐?喝一杯暖暖?外面太冷了。” 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或者说,试探。

高伟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自己有些模糊的倒影,又看了看酒馆温暖的光。理智在最后一刻拉响了警报:不能进去,太危险了,孤男寡女,深夜酒馆……但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温暖和叙旧的渴望,对眼前这个承载着一段青春记忆的女人的复杂情绪,以及内心深处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躁动——推动着他。他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好。”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久别重逢的恍惚,有对过往的唏嘘,也有对此刻这脱离现实轨道的、小小冒险的默许。他们推开酒馆厚重的木门,走了进去,将冬夜的寒风关在了门外。

酒馆里人不多,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烟草和食物的混合气味。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唐欣很熟练地点了半打啤酒,几个下酒的小菜。高伟没有反对。

冰凉的啤酒入喉,带来一阵刺激的清醒,随即是微微的回甘和暖意。几杯下肚,身体暖和起来,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

酒到微醺,脸颊泛红。唐欣单手支着下巴,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高伟,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啤酒杯壁上划着圈。她的声音比刚才软了一些,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和……某种暗示:“高伟,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想想,真像做梦一样。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就两条街,租的一个小单间。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喝杯茶,醒醒酒?这里……太吵了。”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也映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成年男女之间的邀请。酒馆昏暗的光线,酒精的作用,旧日情愫的发酵,以及眼前这个女人依旧美丽且主动的姿态……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强大而暧昧的旋涡,几乎要将高伟残存的理智吞噬。

高伟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看着唐欣近在咫尺的脸,那熟悉的酒窝,那被酒精染上红晕的肌肤,那微微开启、湿润的唇瓣……一股久违的、属于男性的冲动,混合着对往昔的缅怀和某种征服欲,在他体内蠢蠢欲动。去她那里?会发生什么?他几乎可以预见。那是一个危险的、充满诱惑的、可以暂时逃离现实一切烦扰的温柔乡。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被那旋涡卷入的瞬间,一张温柔带笑的脸,一双清澈依赖的眼睛,两个熟睡孩子的小小身影,如同最坚固的堤坝,猛地撞进了他的脑海!罗珂!宇轩!宇涵!他还有家,有妻子,有孩子!他们正躺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宾馆里面。

这股巨大的恐惧和责任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躁动。他几乎是猛地向后靠了靠,拉开了与唐欣之间的距离,脸上的表情也从片刻的迷离迅速恢复了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和慌乱。

“不,不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干,但很坚决,“太晚了,不方便。我……我太太和孩子还在酒店等我。我得回去了。” 他刻意强调了“太太”和“孩子”,像是在提醒唐欣,也像是在警告自己。

唐欣眼中的光芒,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自嘲般的了然。她垂下眼睑,端起酒杯,将里面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是啊,你该回去了。”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涩然,“是我想多了。你……现在过得很好,有家有业的。挺好的。” 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到酒店门口。”

高伟也连忙起身,抢着付了账。两人走出酒馆,寒风再次袭来,让酒意散了不少,也让刚才那片刻的暧昧和悸动,迅速冷却、凝结,化为了更深的尴尬和沉默。

一路无话。直到快到酒店门口,唐欣停下了脚步。“就送到这里吧,”她说,目光看向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又很快移开,落在高伟脸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不甘,有祝福,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被夜色掩盖的忧伤。“高伟,能再见到你,知道你现在过得不错,我……挺高兴的。真的。今晚……谢谢你陪我喝酒,听我说这些废话。”

高伟心里堵得难受,他想说点什么,道歉?安慰?还是承诺?但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干涩地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需要帮忙的……”

“不用。” 唐欣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我很好。你……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她说着,往前迈了一小步,张开手臂,轻轻抱了高伟一下。

那是一个很轻、很快的拥抱,带着羽绒服的厚实触感和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酒气的香水味。高伟身体僵硬,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然后,唐欣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再见,高伟。”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双手插进口袋,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旁边一条更暗的小巷,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高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寒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冷意,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又沉甸甸的,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夜晚,这个重逢,像一场短暂而混乱的梦。梦醒了,他必须回到现实,回到酒店房间里,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

他用力搓了搓脸,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身上沾染的酒气和唐欣留下的香水味,也试图整理好脸上可能残留的任何异样表情。然后,他转过身,朝着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走去,步伐有些沉重,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他急于回去,回到那个代表“正常”和“安全”的空间,用罗珂和孩子的温暖,来驱散心底的寒冷和不安。他想快点洗个热水澡,把今晚发生的一切,连同唐欣这个人,再次深深地埋进记忆的尘埃里,就当从未发生。

然而,沉浸在复杂心绪中的高伟,丝毫没有察觉,也绝无可能想到。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酒店对面街道的阴影里,一株巨大的、枝叶凋零的梧桐树后。一个穿着羽绒服的人在盯着这一幕的发生。